顾妃看得心里一酸,冷宫物资缺乏,这么大了还要穿宫仆的衣服,对他的苛责也就少了几分,只擦拭着他额上的汗,柔声道:“日后莫去膳房,我们年年不是奴婢。”
他忙点了点头,将糖块往顾氏怀里一塞,乖巧道:“阿娘我去练字。”迈着小短腿蹭蹭进了破旧的废殿。
他坐去桌案前,装模作样的拿了笔描了几个字,透过大开的窗户瞧见他阿娘同方姑姑又去忙手中的绣活,再没有关注到他,方丢下笔,从衣襟里拿出红葫芦,放在手中把玩。
他掰着手指再算了一遍八岁减四岁,这一回竟又算出一个三来。
他捧着面颊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道那小哥哥究竟何时来接我……”
用过晌午饭,天色渐黑,他白日在外玩了一整日,早早就垂了脑袋打起了盹。
方姑姑抱着他,将他送到小床上,方回到院子,依然同顾氏两人加紧赶制着绣活,以期第二日就能托内侍带出宫去,好换几个银钱糊口。
不知过了多时,外间渐渐起来喧闹声,便是高高宫墙外也能瞧见冲天的火光。
方姑姑忙忙起身开了宫门,外出去打听消息。
未几,他急切冲回来,一把将宫门顶严实,胆战心惊同顾妃道:“主子,皇后逼得内侍们□□,冲击了宫门,已有人往宫外逃出去了!”
顾氏一惊,在方姑姑的劝阻下,用力拉开冷宫门,几步窜了出去。
等他回来时,只在宫院里呆站了半晌,立时就下了决定。
“收拾东西,趁乱逃宫!”
—
大晏泰安十四年,冬,龚州。
鸡叫了没多久,日头将将升起,府衙赁来安置前线伤兵的小院已经空空荡荡。
重伤初愈的伤兵们陆续重赴战场,走的差不离。
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几个,除了昨日新到的两三个伤兵,便是一两个管事的武将。
初冬才将至,天气就冷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府衙雇来的李郎中打着哆嗦、踮着脚尖一路快步到诊病室门口,转头看见隔壁房门外,随风飞扬的门帘下露出的一双白底皂靴,心里一笑,向藏在门帘后的人悄声道:
“小师弟,一大早藏在这,准备抢女人?”
灰扑扑的棉门帘后面,倏地钻出个脑袋。
男装打扮的顾朝年瞪圆了眼睛,亮了亮手指间夹着的一根银针,呲牙咧嘴低声骂着:“烧你的姜汤去!”
接了他师兄班、看顾伤患熬了一个整夜的少年,脸上没有一丝儿疲惫神色,唯有的是捉弄人即将得手的期待和兴奋。
李郎中耸了耸肩,推开诊病室,起了灶火,往大铁锅里倒满水,开始烧火。
未几,顾朝年跟着进来,寻出老姜,一边削皮,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外间的动静。
半晌,外间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他立时停了手中动作,心里数了三个数。
三。
二。
一。
但听一声闷响,紧接着便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哎哟~~谁把水泼门口啦~~”
顾朝年心里一乐,正要缩去门口细瞧,他师兄已经快步要往外跑。
他一把拉住他,悄声威胁道:“那色胚乱摸我,你若敢救他,莫怪我向师傅告你!”
他一愣,狐疑的瞟他一眼:“告我什么?我老老实实一郎中。”
他向他一扬下巴,狡黠道:“告你和王家小寡妇有一腿。”
他倏地一惊,威胁道:“你敢搅了我的好事,我就……”
他梗着颈子看着他:“怎地,想打我?不想要你那王寡妇了?”
门外的呼痛声越加汹涌,还加上了叱骂声:“郎中呢?都死绝了啊!”
他忙一叠声的喊道:“来了来了来了……”急急出去了。
顾朝年生怕他这师兄犯了好人病,缀在他身后跟了出去。
如他所愿,一间土坯房门槛边的厚厚冰面上,摔的七荤八素的武将正哎哟连天,呲牙咧嘴的乱喊。
李郎中忙忙上前,使力要将这武将扶起来。
只一动,武将的嘶吼声就更大了些。
李郎中一个人扶不起这武将,只得向顾朝年投过来求助的目光。
顾朝年一瞪眼珠子,暗骂他师兄不分亲疏,转眼瞧着武将笑嘻嘻道:“哥哥,我瞧着,你坐不起身,这是摔伤了尾巴骨啦!”
武将偏头一看李郎中,见李郎中也点了头,忙忙忍痛问道:“可严重?”
顾朝年装出个感同身受的模样,呲牙咧嘴道:“若哥哥你已娶妻生子,便不严重。若还没,啧啧……”
他一摊手:“你就要对不起你家祖宗咯!”
那武将顿时哭嚎的嘶声裂肺,中途方想起来,流着眼泪珠儿同他道:“顾兄弟,那你家里有没有姐妹……”
顾朝年一步跳开老远,摇着头叹道:“你这都要生不出娃儿了,谁看的上你啊,莫做白日梦啦!”
他起身回了诊病室,背上药箱出来,看也不看那倒在冰面上爬不起身的武将和手忙脚乱的李郎中,慢悠悠的去了。
清晨的龚州铅云密布,不知何时就要迎来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正值民俗集市,街面上都是小商贩,急等着将手头上的货物卖出去,好换一些过年的银两。
人来人往中,街边上牵着马前行的几位便装官员便不那么引人注目。
已过五旬的龚州府府尹亲自牵马在前带路,一边留心着不踩踏到民众,一边同身畔的两员武将致歉道:“恰逢大集市,大街小巷都是人,无论从哪条路走,都快不了。”
走在他边上的一个中年武将摆手笑道:“不妨事,走一走,对我弟弟的伤势也是好的。”
他回头看着身畔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悄声问道:“顾尘夜,背伤若是痛的紧,便上马坐会,大哥帮你牵马。”
顾尘夜摇摇头,道:“我走一走,多认认道也是好的。”
顾流云想到自家小弟这不认道的毛病,嘴角一弯,转头又同府尹攀谈去了。
过了繁华处,到了一处酒肆前,府尹看到酒肆门口站着的同人讨价还价的顾朝年,忙忙停了脚,同顾流云道:“这处酒好,楚公子的伤势只怕要多用酒,先备着总错不了。”
他向着酒肆前的少年拉长声喊道:“顾朝年——”
顾朝年听闻有人喊他,转头一瞧,忙忙回道:“就来——”
转回身又同他面前正喝着酒的老头愤愤道:“罗大爷,您今儿少了我一文,我今后再也不帮你尝酒啦!我可是大英雄,说得出,做得到!”
他转身窜去府尹大人面前,笑嘻嘻的抱拳道:“大人但请差遣,在下定当按银办事。”
梁王府两位武将听闻眼前这位吊儿郎当的秀气少年竟然是位少年,不禁多打量了他一眼。
他感受到两人的目光,立刻将手一伸:“看一眼一文,你两人共看了四眼,四文钱。”
这瞧人也要给银子?何处的歪理。
顾尘夜开了口:“你这小孩儿端的无赖。若按你的道理,你现下也看了我,岂不是也该给我付银子?”
顾朝年立刻两眼一翻,露出森森的眼白,耍赖道:“不看你,才不看你!”
府尹在一旁笑道:“你这滑头莫耽误我功夫,先去帮本大人挑几坛好酒。”
顾朝年将眼珠子归位,摇头晃脑的卖弄道:“大人想挑何种酒?大人不善饮酒,自不知这酒也分……”
府尹哈哈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两银子抛过去:“莫卖弄啦,知道你懂的多。”
他笑嘻嘻收了银子,慷慨道:“不多赚大人银子,等挑完酒,白帮您瞧瞧病。”
府尹忙忙一挥手,低叱道:“晦气晦气,哪个没毛病的愿意见郎中。”
他指一指酒肆,同他道:“好好挑四坛子酒,两坛用来治伤,两坛用来待客。”
顾朝年忙忙应下,进了酒肆。
府尹看他正从泥封了的酒坛中敲一敲、听一听,含笑同两位楚姓武将道:“这少年是龚州出了名的万金油,品酒、品酱、问诊、探金银成色……没有他不懂的,聪明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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