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法医弯下腰,拿起放大镜仔细凝视。
这是什么?
细密的黑红色丝状物,盘旋缠绕,挤满了死者的眼球。
乍一看像是某种真菌菌丝,但并不符合孙法医从业多年的任何一种经验。
他打算一会儿将眼球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确认另外一些东西。
“口腔,牙齿完好无缺损,牙颈部略呈玫瑰色……”
孙法医话音未落,对面的小徒弟又兴奋地抢答:“玫瑰齿?!这人是窒息死的?!”
孙法医有些不高兴了,瞪着他:“说了多少次,下结论别那么武断!你这样是要犯错误的!”
——玫瑰齿,是法医学上的一个术语。
窒息死者的牙齿,在牙颈部会呈现出玫瑰色,或者淡棕红色。经过酒精浸泡后会更明显。
这种特征,对鉴定死者有无窒息情况,具有一定参考价值。
但并不是绝对性的指征。
小法医被师父训了,委委屈屈“哦”了一声。
孙法医继续察看尸体:“……舌体正常无破损。耳道无溢血,无异物。鼻腔……嗯?”
孙法医用小手电筒照进死者的鼻腔,眼睛一下子又睁大了。
“怎么了师父?”身旁的小法医凑过来。
“……”孙法医竟一时语塞。
借着手电筒的照明,小法医也看清楚了令师父无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鼻毛。
这位三十出头的男士,似乎并不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啊。
鼻毛都已经长到快堵塞鼻腔了,居然也不处理一下……
“他头发也好长。他原来是干嘛的,搞艺术的吗?”小法医皱着眉头,在笔记本上如实记录着。
“不应该啊……”孙法医却喃喃自语。
“什么不应该?”小法医好奇。
“……这个毛发。”孙法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伸进死者鼻腔。很快夹着一根毛发退出来。
那是一根非常粗硬的毛发。光看形态,小法医会以为那是一根胡茬。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师父从死者鼻腔里取样的话。
“呃,这人毛发也太旺盛了……”小法医光是看着都觉得鼻头发痒,忍不住用带着手套的手背蹭了蹭自己的鼻头。
孙法医的表情开始凝重起来。
他转过头,重新打量这具尸体。
死者为男性,三十至三十五岁。头发浓密,唇下满布短硬胡须。
体毛很重。非但四肢汗毛,包括胸口、腋下,这些地方也满布体毛。
除此之外,孙法医还注意到,死者的皮肤毛孔异常粗大。
男性不注意皮肤清洁,毛孔粗大是很常见的情况,因此一开始孙法医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是如实描述记录下来。
但当他看到死者的鼻腔之后,这种看法改变了。
这人的毛发,未免也太旺盛了。
特别是鼻腔。鼻毛生长到这种程度,密密麻麻几乎堵满鼻腔,肯定会影响呼吸。
而死者颜面部略微肿胀发绀,结膜少量瘀点性出血,包括玫瑰齿,都很符合窒息的表现。
……难道真是窒息?
不是吧。
真有人会被自己的鼻毛憋死?
这也太……憋屈了。
孙法医不想这么快下结论。
内脏解剖会告诉他更多信息。
大体外观确认完毕后,下一步就是内部剖解。
如果死因是窒息,那么尸体血液会因还原血红蛋白而呈暗红色。死者的血液会在死后半小时到一小时内凝固,然后逐渐溶解。大约3小时候就会恢复流动性。这是纤维蛋白溶酶的作用。
死者临终前会因呼吸困难而导致胸腔压力骤增,容易使血管和心脏淤血,进一步导致整个静脉系统、以及肝肾等器官淤血。可以观察到瘀点性出血。
但同样,瘀点性出血也不是窒息的特异性表现。其他死因诸如败血症、急性酒精中毒的死者也可以见到。
此外,肺气肿、肺水肿、脾贫血等表现,也能支持窒息的死因诊断。
总之,他们法医判定死因,并不会因为某个单一的证据。
他们都是综合整体考虑的。
尸体的内部剖解,才是老百姓眼中的“解剖”。
孙法医和小徒弟合力将尸体放平,准备好一切后,由孙法医执刀。锐利刀刃从死者左前胸起,斜斜划入。到了胸骨位置转向朝下,沿前正中线一路下行,笔直划开。
刀刃过脐后,回到右前胸,在对侧位置同样地拉开一刀。这样,整条刀口就呈现出Y字型,可以将死者的皮肤朝两边推开,清楚而广泛地暴露内脏。
外行人通常觉得,解剖过程非常血腥,会到处飙血,脏器乱飞。
其实不是的。
人体在皮肤之下,还有脂肪层、浆膜层,再往里才是内脏。
不光解剖,做外科手术也是一样。医生不是简单粗暴地把人一刀划拉开,而是逐层切割,就像那句歌词——
如果你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剖开我的口口……
不切到血管的话,不会出那么多血。
解剖尸体也是一样。即便死者的血液不是凝固状态,只要法医下刀足够小心,实际上也不会出现杀猪般到处飙血的场景。
孙法医下刀稳准狠,如果不是当法医,他一定也会成为一个外科圣手。
而现在这把稳准狠的解剖刀,却停留在死者的胸腔上方。
颤抖。
“这、这是什么……这……”
小法医已经看呆了。
就连经验丰富的孙法医,此时也后背发毛,嘴唇发紧。
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密密麻麻的、黑红色的网状纤维……是毛发吗?
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从未在人类的皮肤下层,见到这种……大面积的异物!
如果此时孙法医和江耀进行一番交流,他就会觉得江耀的描述十分贴切。
——就像穿了一件衣服。
就像在皮肤之下,穿了一件黑红色的毛衣。
而更恐怖的是,江耀从外面看不到、孙法医却从里面看到了的东西。
毛囊。
如果不是解剖,谁都无法想象,这些黑红色的网状物,竟然是无数根从死者皮肤里生长出来的毛发!
孙法医清晰地看到了毛囊。那些粗大蓬勃的毛囊,像十几岁刚发育的愣头青,拥拥挤挤,密密麻麻,铺满了死者的皮肤下层。
孙法医甚至怀疑这人的皮肤是不是被人从里到外翻过来了,不然,毛发怎么会从外往里长呢!
而且,竟然这么长……这么长!
长到盘综错杂,长到彼此打结,深深地戳刺进肌肉纤维。
就连两肺、心脏、肝脏……这些重要脏器,也被这黑红色的毛发包裹,紧勒。
让人看了都觉得窒息。
孙法医在口罩下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冷静下来,重新握紧解剖刀,从死者胸腔里切下一小块“毛衣”来。
“师、师父……”
小法医语调干涩,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您以前见过这种……这种东西吗?”
孙法医沉默不语。他没有回答徒弟近乎求救的提问,而是用镊子夹起那块毛发组织,快步走到显微镜前。
解剖室里配有显微镜,方便他们随时观察细节。
孙法医坐到显微镜前,调整好放大倍数,开始观看。
身后,小法医弱弱地靠近。每走一步,都紧张地回头,朝解剖台上那具尸体看一眼。
太怪了。他明明已经跟着师父解剖过几十具尸体,他明明是一个人在太平间睡一晚都完全不怕甚至还打呼噜的人。
可是今天怎么……感觉自己活成了恐怖片里的人物?
而且,还不是主角。
是那种,死尸快要复活,复活之后第一个就把他弄死的炮灰。
小法医感觉喉咙发紧,手心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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