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外面如何变化,赫尔格全然不知道,因为他又被关起来了。
和最开始一样,他被禁足在小小的一间卧室里。别误会,比起他过去所有住过的家,这间卧室无论从面积还是装饰上都堪称豪华,即使已经在一区住了这么长时间,赫尔格还是不能完全习惯——不但空气永远清新,水流永远清澈,就连气温湿度也恒定不变。
他唯一略有一丝适应了的,竟然是这种失去自由的禁锢感。
虽然尽力朝着雨林的风格布置,但仍然无法否认房间里部分绿植是假的,是塑料的;洗手间内部但凡一充盈起水蒸气,磨砂玻璃门就会变得透明;如果没有人从外部打开门,他便永远无法走出去,通风管道盖板也被重新焊上了边角。总之,这是一个毫无尊严的、专属于野兽的牢笼。
房间内没有窗户也没有自然光,昼夜难分,时间流逝的概念也被渐渐剥夺,日子一天是一天,一年也是一天。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梦中梦,虚幻的美梦破碎,露出了梦魇的内核,黑暗的浓稠包裹着他,叫他迈不动步,喊不出声,喘不上气。
赫尔格的外出通行完全被取消,他又回到了连房间都不能踏出半步的生活中,只不过这一次,面临这种待遇,他奇迹般地抱怨全无。
甚至于,他根本一句话都不想说,说自己活该也好,亦或骂道奇阴险也罢,对于这一切,赫尔格统统失去了兴趣。他大部分的时间里,只是坐在黑暗的卧室之中,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越来越少想到更以前的事情,他开始忘记自己儿时邻居和朋友的脸,仿佛他的人生浓缩在踏入城市囚牢之后的每一天。他偶尔会摩挲一下臂弯内部的小小字母——过了一段时间,纹身的颜色更自然了,融为了他肌肤的一部分。
好在尼禄没有听他所言,也给自己纹一个H,不然他现在该有多别扭、多恶心啊,赫尔格苦中作乐地想。
自从研究所回来的那一天,尼禄将他丢回这间屋子里,赫尔格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人。无论是来更换空气过滤芯的罗勒,亦或是以前按时送饭的桑克斯,都没有再打开过这扇门,除了尼禄。
每天尼禄在早上出门前和晚上归家后,都会带着餐食来到他的卧室,预料中的怒火和惩罚始终未曾降临,尼禄再也没有责备过赫尔格的背叛,也不曾追究过那些背叛的细节,好像过去的所有时光全部消失,只存在于赫尔格的记忆里。两人一夜之间回到最初的原点——他是一个被一区智人买下的兽人,整日蹲在笼子里等待投食,再给主人供出鲜美的血液。
哦对了,现在尼禄会定期吸食他的血液。
每天晚上带来餐食后,即使赫尔格兴致缺缺并不想吃,尼禄也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房间内忙自己的事情,大部分时间是在工作。忙完之后,尼禄会拿出一支取血针,自赫尔格指尖取出少量血液,然后当着他的面慢慢喝掉。
赫尔格并不反抗,尼禄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一切结束之后,尼禄不再手脚冰凉地扒着他睡,而是收拾好东西自行离开,留下身后的一片黑暗。
就此,世界被尼禄从他生活里剥离了,完全的、不留余地的,但赫尔格没有一丝不满和怨恨,甚至觉得本该如此。
早该如此对待我了,温情也好、尊重也罢,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也不至于迎来失去的一天。
赫尔格想着,当有一天尼禄忘记他,或许他会就这样被饿死在这里。只不过那样的话,他到底也没能把哥哥的遗体带回去,反倒还饿死在了他一墙之隔,实在有些荒唐。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时日,某一天,赫尔格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防空警报的声音,他迷糊地站起来,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即意识到自己既出不去、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于是又颓然地坐下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警报声熄灭,一切又归于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天夜里,尼禄来得很晚,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好像一具游离身外的灵魂。他放下餐盘,上面放着两块全麦面包和一碗浓汤,依旧是万年不变的一句话:“吃饭了。”
赫尔格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我不想吃饭,我想做爱。”
尼禄愣了一下,像是有些疑惑地皱起眉,赫尔格笑了笑,站起来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蹲下。尼禄眯起眼,伸手搭在赫尔格胸前,但并没有推开他,而是摸了摸他肋下的骨头,不太高兴地说:“你必须得吃饭了,你很瘦。”
“要不是你一直放我的血,我就不会瘦成这样了。”赫尔格不理他,把尼禄的衬衣从裤腰里拽出来,伸手解开他的皮带。
“我每次只取一点血,不会对你身体造成负担的,”尼禄按住他的手,“是你一直不吃东西,为什么?”
这一刻,赫尔格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非常疲倦的感觉,他问:“你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对我的血这么感兴趣了,营养剂怎么了,不好吃吗?那批原液里我没有下药,你稍微化验一下就知道了吧。”
“和那个没关系。”尼禄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拥有你,我似乎总是抓不住你,一不留神你就会溜走。所以我想,慢慢吃掉你,也许是一种方法吧。”
尼禄以淡漠的语气说出了内容堪称惊悚的话,但赫尔格并没有害怕的感觉,反而有些怀念。尼禄已经起身端过汤碗又坐了回来,他用勺子搅动了一下,舀了一勺,作势竟是要亲手喂他。
“你不能不吃东西了,你瘦了很多。”尼禄说。
盛着汤的勺子抵在唇边,赫尔格并不张嘴,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汤水顺着下巴滴落到胸口,尼禄眨了眨眼,又用纸耐心地给他擦掉。
然后尼禄再次舀起一勺汤,却放进了自己嘴巴里,他跪直身体凑近了,以唇舌撬开他的牙关,再用嘴渡给他。
几次反复之后,赫尔格不耐烦地挥开尼禄:“够了。”
“才吃了一点,还有很多呢。”尼禄捧着碗说。
赫尔格无数情绪堆积在胸腔里发酵,他厌恶尼禄这幅无事发生的样子,忍不住问:“你不恨我吗?”
尼禄安静了片刻,说:“我不恨你。”
“为什么?”赫尔格质问道,“你应该恨我的,你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要恨我才对。”
“你不也是一样?”尼禄反问。
赫尔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我不恨你,我没有恨过你。”
“我知道,”尼禄微微一笑,“很可惜,仅仅是‘不恨’,这并不够不是吗?”
只是“不恨”,并不能填平二人之间的鸿沟,这鸿沟不但是基于宏观的对立,又增添了个人的背叛与欺骗,千疮百孔,血迹斑斑。
那么“爱”又如何呢?爱够吗?
赫尔格忽然道:“我瘦一点不好吗,瘦了不就更像他了。”
尼禄不明所以,随口问:“像谁?”
“像你办公室隔间里的那个人。”赫尔格说。
尼禄猝不及防,手一抖,勺子跌入碗中,汤水飞溅。
赫尔格产生了一种将伤疤从新肉上撕下的快感,主动说:“有天你不在家,我就溜进去了,吓了我一跳,那真是……奇观啊。”
尼禄没有问他是怎么解锁的密室门,他的指尖微微颤抖,而后搅在一起拧紧。良久,他才开口,只说了四个字:“你看见了。”
“是的,我看见了,”赫尔格说,“无论是那个被精心保存起来的,还是那些失败的作品,我都看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赫尔格歪头想了想:“好几个月之前了吧。”
尼禄真正想要聪明的时候,真是机敏非常,他几乎一秒就懂了:“你误会了,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把你做成标本。你很完美,就这样活生生的,很漂亮。”
赫尔格却不再想和他明里暗里地兜圈子了,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他想要知道真相,也想告诉尼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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