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天师[重生](39)
说罢,他再次驱使法杖上的银铃旋转,墙上的光网便像是被扯出了一根线头般开始盘绕着向法杖飞来。
眼前场景再一次波动变换,方才已经看见过的那些记忆场景如走马灯般重现,但内容却都在悄然变化。
记忆起点的破旧老宅中,那头发花白的郎中没再恭喜这对年轻夫妇,而是改了话头称夫人乃是“偶感风寒”。
那日后,十月怀胎的记忆变为了“风寒常驻”,次子出生的记忆变为了“大病初愈”,送走婴孩的记忆变为了“月下游河”。
再往后,所有关于次子的场景和对话皆被寻常琐事替换,不再有翘首以盼,不再有丧子噩耗,不再有灵堂垂泪,不再有午夜梦回,有的只是夫妻二人扶持共进,带着长子从布衣蔬食到朱门绣户的安和平顺。
看着眼前一幕幕变化,鹿辞心底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纠缠拉扯。
一种在告诉他:这世上惦念童丧之人本就不多,如今又少了一个。
而另一种则在说:这对童母而言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得以忘却伤痛,何尝不是幸事。
墙上的光网如被抽丝剥茧般渐渐稀疏,记忆丝线一圈圈盘绕于杖顶,经历改动后又朝着榻上的妇人飞去,一点点没入她的额间。
在最后一段也彻底消失后,房中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鹿辞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向了姬无昼:“结束了?”
姬无昼淡淡颔首,转身冲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童老爷显然一直守在门外未曾走远,听到这声后即刻推门而入,望向了榻上的夫人。
姬无昼道:“记忆初改,她半个时辰后才能醒。”
童老爷听罢未答,只回头吩咐长子道:“去让他们把灵堂拆了。”
长子应声离去,童老爷合上屋门,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沉声道:“结账。”
看得出来,童老爷当真是一个字也不想与眼前之人多言,而姬无昼却完全没有自己惹人厌的自觉,不紧不慢道:“今日恰好清闲,你若也想改忆我可以替你一并改了,不加价。”
鹿辞有些意外,但却又暗自期望童老爷能够接受这个提议。
童夫人忘记一切后,这道陈年旧伤就只能由童老爷一人背负,与其如此倒不如一起忘个干净,从此无牵无挂安享晚年。
然而,童老爷却是想都没想:“用不着。”
鹿辞心中轻叹,果然,这长达数十年的执念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姬无昼抬了抬眉,也不再上赶着多劝,点头道:“那就结账。”
说完,他转头示意鹿辞重新握上法杖,而后将杖柄朝着童老爷微微一倾。
杖顶银铃一阵颤动,瞬间在二人和童老爷之间切出了一道光幕,光幕正中悬浮着五条长短不一的气柱,如半月堡那三根琉璃柱般颜色各异。
身,魂,寿,运,忆。
姬无昼在旁解释道:“这叫‘灵门’,需主人自愿方可开启,且他愿付的代价是三年寿元,那便只有寿元一项可取,上限为三年,可少不可多。”
鹿辞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还有这般限制,如此一来祈愿之人便不必担心自己的灵气被多取乱拿。
想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代表寿元的那根红色气柱之上,却突然发觉这气柱有些奇怪。
——这条气柱从底部到上端大部分都是血液般的鲜红,唯有顶端一小截格格不入,乃是浑浊的黑红。
还未等他多想,姬无昼已是秉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瓶凑到了那气柱边,将顶端那一截黑红雾气收入了瓶中。
扣上瓶塞后,他轻抬法杖,光幕骤然消失,一切恢复如初。
“行了。”姬无昼道。
童老爷自然不会客气相送,甚至连眼神也没给他一个,直接绕过二人往床边行去,守在了童夫人身边。
姬无昼也未再停留,冲鹿辞抬了抬下巴示意后便径直往屋外走去。
踏出门槛,鹿辞回身顺手带上了屋门,刚欲转身便见姬无昼抬起手去,极其随意地将一块扁平物件卡进了门上的格花之间。
鹿辞目光落在其上,紧接着便是呼吸一滞。
那是一块陈旧的木牌。
正中模糊地刻着个“童”字。
这是……童丧的遗物!
鹿辞错愕转头,却见姬无昼已是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仿佛那木牌只是他随手丢掉的一件弃物一般。
鹿辞紧赶两步跟上,不可思议道:“你来之前就知道他们是谁?”
刚问完,他心中已是有了答案:那块木牌总不会是什么随身之物,姬无昼之所以今日将它带来,必然是一早就知道这家主人的身份。
果然,姬无昼没有否认,直言道:“查过。”
难怪,难怪他一见那大少爷就知他并非祈梦之人,也难怪他对那灵堂和童老爷恶劣的态度毫不意外。
这木牌定然是当年他从秘境带出来的,竟然保存了十年还未遗失。
鹿辞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追问道:“所以你选那张符纸是因为——”
“不,”姬无昼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截了他的话头,戏谑一笑道,“只是因为他出价高。”
被他这么一堵,鹿辞未说完的猜测只得咽了回去,但却并未能完全尽信这个理由。
方才为童夫人改完忆后,姬无昼分明还提过可在原来的价码上为童老爷一并改忆,若他在意的仅仅只是“高价”,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又何必要特意将童丧的遗物带来物归原主?
此刻二人已行至中庭,远远便见一众小厮在院角灵堂门前进进出出,手中都拿着灵堂中原本的摆设,看样子是要拿去销毁。
童家长子站在一侧,时不时吩咐指示两句,面上虽无明显笑意,但却能看出像是放下了什么记挂已久的心事般很是轻松。
这些年来,童丧之死折磨的并非童夫人一人,她的心病一日不除,这一家三口就永远无法享及真正的天伦之乐。
而今记忆抹去,府中便可再无阴霾。
见此情形,鹿辞心中忽又生出了些许担忧,低声问道:“虽然童夫人现在忘了,但若是往后有人不小心提及,她会不会想起些什么?”
姬无昼道:“只要被忘记的人不再出现,她就不会再想起。”
童丧已逝,自然绝无再次出现的可能,所以童夫人注定永远不会再想起自己还有过这么一个儿子。
鹿辞缓缓点了点头,又道:“那若是被忘记的人再次出现会怎样?”
姬无昼默然片刻,一边朝府门走去一边道:“那就要看交情深浅了,或许会觉面善,也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童府坐落于城池中心,出了府门便是人来车往的主街,二人闲闲走出一段,姬无昼侧首道:“今日可还想逛?”
依着鹿辞的心思自是想的,他对人间大陆的期待着实已久,但却又觉整日拖着姬无昼游手好闲不甚妥当,刚欲答句“不必了”便听姬无昼道:“符纸带了么?”
鹿辞知道他问的是那张传送点为半月堡的符纸,只当他是要即刻回程,点了点头将符纸从袖中取出。
姬无昼看了一眼符纸,道:“那就行,你自己随便逛逛。”
鹿辞有些意外:“那你呢?”
姬无昼道:“今日宫里有事,我先回去。”
鹿辞如今的身份怎么说也算是他属下,一听宫里有事便道:“那我也一起——”
“不用,”姬无昼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道,“小事而已,你逛你的。”
鹿辞没再多说,目送姬无昼转进了一处街角,他知道姬无昼身上必是也有符纸,转去僻静处传送只是未免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引起骚乱。
姬无昼走后,鹿辞沿着主街漫无目的地行了一段,逐渐发现这座城中的商铺和街摊都与青州大同小异。
稍作打听方才知晓,此处与青州一样,都处于人间大陆东部,故物产风俗皆是相近,就连食物口味和方言都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