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把椅子扶了起来,用手拍了拍椅子坐垫上的天鹅绒缎面上沾上的灰尘,在上面坐了下来。
“他就像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固执。”查理五世并没有转向阿尔瓦公爵,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提香所做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上,画布里的爱神一丝不挂,用挑逗的眼神看着年老的皇帝,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如今看上去尽是嘲讽之意。
“经验需要时间来积累。”阿尔瓦公爵回答道。
“可如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时间了。”查理五世仰面看向毫无装饰的灰色天花板,“无论是对我,对您,对他还是对西班牙,都是如此。”
“我希望我能为这个国家赢得时间。”阿尔瓦公爵说道,“西班牙百病缠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疗不过是在延长她在病床上的时间,最终的结局不会改变的……只有用一剂猛药,才能够给王国的肌体赢得她继续的自我治愈的时间。”
“可对于一个虚弱的病人而言,也许一剂猛药就能要了他的命。”查理五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着,阿尔瓦公爵看出,老人正在竭力掩饰他的不安,“您确定您用的是正确的药吗?”
“我希望如此。”阿尔瓦公爵说道,“但药效如何要等到用完药才知道……可无论如何也比什么也不做强。”
皇帝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玻璃沙漏,他翻转着这个小小的玻璃饰物,出神地看着里面金色的流沙在瓶子当中翻滚。
“决定一个国家数百年命运的,也许就只有几个月或者几天的时间差。”他看着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流了下去,“如果您在十月之前拿下伦敦,那么西班牙的辉煌还可以延续两个世纪,可若是拖到十一月,风向一变……”
他再次翻转了沙漏,“那么一切就全完了。”
阿尔瓦公爵点了点头,把自己的腰挺得笔直。
“我刚才问菲利普,一旦入侵失败,他打算怎么办。”查理五世将沙漏重新放回了自己的怀里,“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或是不愿考虑吧……当一个人开始考虑起失败的可能性时,恐怕他往牌桌上下注的手就要开始发抖了。”
“一旦这场入侵失败,那么比起军事上的灾难而言,政治上的灾难要更恐怖。”皇帝的目光越发凝重,“维持霸权的并非是黄金和军队,而是一种根植于人内心的信念,我们的敌人们相信这个国家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而要和她对抗只有粉身碎骨这一种结局!被自己的挑战者击败,无异于一只老狮子被新狮王逐出了狮群,连鬣狗和秃鹫都会上来撕咬它的残躯。”
“当我们的敌人察觉到我们的虚弱时,他们被压制住的野心就会像春天的山洪一样喷薄而出,到那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无数的尼德兰,每一个民族都会要求自己的独立,每一个国家都想要从我们的身上咬下一口。威望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需要几代人花费无数的黄金和鲜血来积攒,可将它输得精光或许只需要一个下午……当我们威望扫地时,就没人再会把我们说的话当回事了。”
“可我们的威望不过是个泡沫而已,轻轻一戳就会爆破,这个泡沫越吹越大,可也意味着它正变得越来越脆弱……甚至只要我们再等一到两年,它就会自己破裂的。”阿尔瓦公爵说道,“维持西班牙的霸权需要钱,而我们没有钱了,陛下。”
“所以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关于金子。”皇帝笑了起来,他那蜡黄色的脸看在阿尔瓦公爵眼里恰恰是弗洛林金币的颜色,“美洲的金矿让我们以为自己拥有了弥达斯国王那般点石成金的魔力,无数的财富都被挥霍在了无意义的战争和奢侈生活上……无数的黄金经过我们的手流到我们敌人的钱包里,而我们自己的国库却空空如也,真是上帝的惩罚!”
“如果上帝不佑西班牙……”阿尔瓦公爵痛苦地说道,“那么我会建议陛下像壁虎一样,果断抛弃掉尾巴来求生。西班牙如果注定要沦为二流国家,那么我们最好还是早点接受现实,并且让这个国家早日适应她的新地位,而不是像败落的豪族那样强撑排场。”
“一旦不列颠打败了我们,那么尼德兰注定保不住,佛兰德斯军团留在那里是一步死棋,不如把这只精锐军队用在别的地方——法国人必定要趁火打劫,我们需要这支军队来保卫西班牙,尼德兰就留给不列颠人,尼德兰人或是随便什么人吧,但愿他们为了那个王国打得头破血流。”
“那么意大利怎么办?德意志又怎么办?”皇帝问道。
“意大利八成也保不住。”阿尔瓦公爵沉痛地摇了摇头,“北部的城邦会投入法国人的怀抱,教皇也惯于见风使舵,南部的那不勒斯王国没什么油水,不如索性放弃,让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争斗去吧,那是他们的麻烦了。”
“至于德意志,我们没有功夫管那里的事情了……土耳其人对维也纳志在必得,‘天助自助者’,如果斐迪南皇帝自己救不了自己,那么谁也帮不了他。至于那些德意志的诸侯们,他们一直反对您的家族的统治,如今他们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土耳其人会告诉他们,在奥斯曼帝国眼里,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是肮脏的异教徒,他们才不在乎一个人领不领圣餐呢!如果他们不想要西班牙治下的和平,那么就让他们试一试战争的滋味吧。”
“也许土耳其军队会打到莱茵河和阿尔卑斯山。”查理五世皇帝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就更好了。”阿尔瓦公爵冷笑起来,“法国自称为天主教的长女,如今可不是到了他们表现的时候了吗?我们已经充当基督教世界的卫士太久了,法国人既然不断给我们拆台,那就请他们上台表演吧,让他们去阻挡土耳其人,我倒想看看他们能不能比我们做得更好些……有他们挡在我们和土耳其人之间,我们大可以高枕无忧。”
“至于不列颠嘛,如果我们赢了,她自然不再是威胁;如果我们输了,那么就马上和他们议和,我们本来已经没有能力统治那些海外殖民地,如果不列颠人愿意帮我们维持帝国,那么他们就可以得到相应的报酬,他们想要什么殖民地,只要出价合适,一切都可以商量……欧洲领土也是同样,意大利,尼德兰,这些都可以挂牌出售,我们已经破产了,一个破产的家族难道还能死抱着自己的家当不出手吗?如果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丢掉那些领地,那么不如趁它们还在我们手里的时候卖个好价钱。”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他瘫软在椅子上,似乎他最后的生命力已经随着阿尔瓦公爵的那番话而彻底流失了。
“在我出生前二十年,西班牙不过是欧洲西陲的穷乡僻壤,而当我登上她的王位时,这个国家已经成了全欧洲最强大的国家,而如今才过了四十年,她似乎又要回到她当年的位置去……盛衰兴亡,此起彼落,不过就是几十年的功夫,真是一场幻梦!”
“古往今来,所有的大帝国不都是如此吗?”阿尔瓦公爵回答道,“居鲁士,亚历山大和凯撒的帝国如今在何方?亚述,巴比伦与埃及,那些宏伟的宫殿,神庙和纪念碑,剩下的也不过是黄沙中的残垣断壁。这是西班牙的命运,如果不列颠人取代我们登上了霸主的宝座,那么有朝一日,这也会是他们的命运……但至少历史会记载,在您的统治下,西班牙达到了她辉煌的顶峰,您的英名将和那些伟大的古代君王的名字一起被永远传颂,对于一个凡人而言,还能够期望什么呢?”
“是啊。”皇帝的声音里满是酸涩,“即便曾经拥有过一切,可终究还是个凡人……一切都如同指间的流沙,连君王也无法抓住……”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呓语。
“您的计划很明智。”过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查理五世再次打破了沉默,“唯一的问题是,您觉得菲利普会听您的吗?根据我的经验来看,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到把筹码输的干干净净是不会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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