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侍女去收拾那落在地上的兜帽,另一名侍女则拿起桌上的象牙梳子,为玛丽公主整理头发。
玛丽公主看着镜子里浮现出的自己的面容。在昏黄的烛光下,这张脸的颜色看上去比起平日里显得更加蜡黄,仿佛一丝生气也没有似的。她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脸上日渐松弛的皮肤。那细长的手指拂过眼角如同爬山虎一样迅速滋生的细纹,又摸了摸日益显得尖锐的颧骨,最终停留在嘴边那已经十分明显的法令纹上。
镜子里那梳头的侍女看上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吃惊的表情,随即又装的若无其事,接着用象牙梳子细细地整理玛丽公主那已经有些干枯的头发。
“把那白头发拔下来吧。”玛丽公主用西班牙语说道,她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侍女的动作都没能逃出她的目光,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对方在试图掩盖些什么东西。
“是的,殿下。”那侍女微微屈了屈膝,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改了口,“我是说陛下,对不起,陛下。”
“陛下?”玛丽公主轻轻念着这个词。
“您如今是那不勒斯的王后陛下了。”那侍女低声说道。
“那不勒斯的王后?”玛丽公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是对镜中人说话一般,“是啊,我是王后了。”她微微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重新睁开,“不过我们是在英格兰,我的首要身份还是这个国家的长公主,所以称呼还是和原来一样吧。”
“把那根白头发拔下来吧。”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侍女连忙拿起一根银镊子,轻轻将那根白头发拔了下来,玛丽公主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侍女夹着那根银丝般的白发,凑到玛丽公主面前。玛丽公主饶有兴致地拿起那根白头发,仔细端详着。
“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根了?”
“第五根,公主殿下。”
“以后还会更多的。”玛丽公主轻轻松开捏着那根发丝的手指,那根头发丝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空中飘动着,很快就不知所踪了。“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也是时候该长白头发了。”
“您看上去还很年轻。”那侍女怯生生地说道。
玛丽公主打量着对方的脸,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侍女不禁吓得向后推了一步。突然,玛丽公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
“瞧您的手臂,多么白皙而富有光泽啊,就像一根象牙……”玛丽公主低声说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侍女的胳膊,看上去仿佛是在把玩一个装饰品一般。那侍女浑身颤抖着,竭力抵抗着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的冲动,她的嘴唇颤抖着,那僵硬的笑容让她看起来仿佛带上了一副小丑的面具,然而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滑稽而只显得诡异。
“瞧瞧您的这张脸。”玛丽公主抬起头来,打量着那侍女的脸,“您可真漂亮呀,高挺的鼻梁,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石榴般的红唇……您今年多大啦?”
“二十一岁,殿下。”
“比我小了十五岁。”玛丽公主耸耸肩,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臂,与对方的手臂放在一起。两相对比看来,玛丽公主的胳膊看上去呈现出旧书的书页一般的颜色,胳膊上的皮肤已然有了些许松弛的迹象,那青色的血管看上去非常明显,看上去如同攀缘在树干上的粗壮的藤蔓。
“看看我的胳膊吧。”她脸上依旧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再看看我的脸。”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按下去一个深深的印记,许久都没有反弹回来。“我已经老了,也变丑了,男人们的目光也不再会为我而停留。我曾有过许多未婚夫,那时候我的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光泽,如同刚刚从蚌壳当中取出的珍珠。”她的目光看向屋子的远端,仿佛在透过时空看着十几年前的自己,“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我却从来没有结婚,当我真正成了某个人的妻子的时候,却发现我的丈夫竟然是之前我的其中一位未婚夫的儿子!”
“命运可真是无情,如今我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一个可笑的半老徐娘,可笑地追逐着青春的尾巴,徒劳地往自己的丈夫身上贴,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赢赢得男人的芳心。难道这不是你们想的吗?”她的脸办了起来,细细的眉毛紧紧地绷着,看上去如同拉紧的弓弦。
“我绝无此意,殿下……请相信我……”那侍女被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连忙屈膝跪下,屋里的另一名侍女见势不妙,也同样跪了下来。
玛丽公主并没有看她们一眼,而是自顾自的说道,“人人都把我和她相比。”她冷冷一笑,“人人都把她比作含苞待放的玫瑰,而我是已经枯萎的残花败柳,就连我的丈夫对她的兴趣也远胜过我……可那又如何,他总是我的丈夫!我才是未来的西班牙王后,基督教世界最尊贵的女人……”
她发出几声疯狂的大笑,然而那尖利的笑声里却满是凄凉的意味。突然她身子一软,歪倒在椅子靠背上。
两名侍女连忙上前扶起她,只见她满脸疲倦之色,看上去虚弱而又沮丧。
“帮我换装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侍女们连忙为她换上睡衣。当换装完成时,玛丽公主看起来又恢复了一丝气力,她静静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向那扇通向卧室的门。
卧室里的光线比起更衣室来显得更加黯淡,房间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屋子里稀稀拉拉地点着几根蜡烛,看上去如同大海上的几座闪烁不定的灯塔,忽亮忽暗,忽明忽灭。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座巨大的四柱床,上面同样挂着鲜红色的帷幔。房间的两头分别挂着这间房间男女主人各自的肖像画,因为昏暗的光线而显得有些阴沉,画中人那隐藏在阴影当中的目光似乎在背后盯着每一位进入这房间的来客,让他们不由得感到背后发凉。
侍女们掀开床幔,玛丽公主脱下外袍和拖鞋,爬上了床,陷进了松软的靠垫里。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另一扇通向男主人更衣室的小门。
玛丽公主并没有等待多久,随着铰链的吱嘎一声,那扇小门弹开了,菲利普的身影从门后的走廊里浮现出来。他同样穿着宽松的袍子,散开的衣领里露出胸前那有些苍白的皮肤。他朝着玛丽公主点了点头,走到床的另一边,迅速爬上了床。
侍女们朝着他们行礼,将帷幔放了下来。而后她们收起屋子里为数不多的蜡烛,退出了房间。
帷幔之内是一片黑暗,玛丽公主听到身边传来男人的粗壮喘息声,伴随着她的心跳声,她突然感到一丝反胃的感觉,这难道就是她所期待许久的吗?
“我们开始吧。”菲利普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他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但在这之前,我们应当先祈祷。”
“祈祷什么呢?”玛丽公主喃喃地问道。
“祈祷上帝赐给我们一个继承人。”菲利普那灼热的呼气落在玛丽公主的耳边。
玛丽公主点了点头,虽然在黑暗中,她并不确定对方能够看得见。她开始低声念起玫瑰经来,当那陌生的痛感传来的时候,她无比确信上帝听到了她的祈祷,今夜她就会得到她想要的,她已经有了一个丈夫,还会有一个儿子——她无比确信,那会是一个漂亮的儿子。
第107章 爱巢
在婚礼后的第三天,玛丽公主就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离开了宫廷,前往她长居的霍斯顿庄园,当他们启程时,送行的人群有些惊讶地注意到这对夫妻之间的尴尬气氛已经缓解了不少,他们在对方面前的举手投足都变得自然了许多,玛丽公主看上去不再那样刻意,而菲利普在面对自己妻子的一些亲密举动时也不再显得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这桩并不被人看好的婚事,如今看起来似乎也未必一定会以悲剧收场。
宫廷如同一座永不谢幕的舞台,每时每刻都上演着新鲜的剧目,那些高贵的演员们一个个粉墨登场,永不疲倦地表演,直到他们被一脚从那舞台上踢下去。玛丽公主的婚礼的热度仅仅维持了大约一个礼拜不到,而新的话题已经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首席大臣的长子和继承人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即将与萨福克女公爵和多赛特侯爵的长女简·格雷小姐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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