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50)
萧宝音直皱眉,一脸不胜其扰的样子:“你不嫌他们吵啊?看会子灯,总有人在你耳朵边弹唱个没完,烦也烦死了。再说了,他们能怎么我们么?还不是给你们找清净,不识好人心。”
瞿元嘉忍笑,作了个揖:“那我倒是要谢谢宝音郡主了。”
“你是该谢我。”萧宝音大度地一挥手,“今晚少教训我就行了。”
出门时安王府的下人为主人们准备了食盒,租船之后,又多点了一桌酒席,等酒席备妥、与车夫定下在对岸的码头相会后,载着一行六人的游船缓缓离开了岸边,朝湖心去了。
许是借着南池融冰的祥瑞,湖面上游船不少,从船上望去,湖心灯光点点,湖岸火树银花,各成一方天地。萧宝音心愿达成,一边赏灯一边饮酒吃点心,乐得个无拘无束,最是兴高采烈。
萧妙音自然是不准饮酒,乐呵呵地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赏灯。瞿元嘉怕她吹风着凉,解下袍子将她整个人裹起来,萧妙音不乐意,可她又哪里躲得开瞿元嘉,不由得气鼓鼓地抱怨,指着在另一侧窗边的程勉说:“我没生病,身体好得很,也暖和得很,你快去关心五郎。”
瞿元嘉回头望一眼程勉,失笑道:“这是一回事么?不要任性。”
萧妙音半张脸枕在手臂上,正色道:“是也不是。我身体好,他生病;我不逞强,他会逞强;我记得事,他不记得,所以怎么看,你都该去照顾他呀。”
这话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程勉这时也转过身,微笑着看看瞿元嘉:“我也不冷。”
他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他们三人,几乎忘记了初衷是来看灯,以及寻找可能与此地相关的记忆,只觉得眼前所见比窗外的灯火好看千百倍——萧妙音最终没有拧过瞿元嘉,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裹成了一只灰扑扑的粽子;萧宝音酒足饭饱之后拿起船舱里不知道何人留下的一把琵琶,时断时续地弹了个曲子,弹了一半觉得弹得不好,对自己发了一通脾气,摔下琵琶跑到程勉面前,对他说:“五郎,他们说,就在你动身去连州的前一年的秋天,你们去翠屏山赏枫叶,你带着琵琶,坐在溪边弹奏时,将山里的鹿都引出来了。”
程勉吃了一惊,老实摇头:“哪有这样的事。鹿不怕人的么?肯定是巧合。就算是真的鹿,一定是它们渴了,出来喝水。正好撞上了。”
可少女的眼中全是崇拜和憧憬,皎白圆润的面孔仿佛天然发光:“这是陆槿告诉我的,所以一定是真的。”
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意识到她说起的名字属于自己的亡妻,陌生感让他一时接不上话,犹豫了许久,慢慢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以前了。”
生怕她不信,程勉将受冻后变形的十指伸到萧宝音的眼前:“前一阵子有人重新教我,我没学好,反而害了她。所以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都不弹了。”
萧宝音难过地说:“那个时候我太小,不记得你弹琵琶是什么样子了。”
“也没关系。当我不会就好了。”
“可是你会啊!”萧宝音忽然提高了声音,认真反驳,“你会的。你就是想不起来了。等你想起来,你就什么都会了。”
这时,瞿元嘉意识到萧宝音可能过了量,走上前扶住她一边肩膀,柔声道:“总要想起来的。他都不急,你更不要急了。”
说完这句,他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搀扶着双腿发软的萧宝音走到萧妙音身边,安置她坐下:“是你说要游船、看灯,桩桩都依你了,你倒好,净偷偷喝酒去了。”
“没有偷偷。”萧宝音直着眼睛反驳,“我也在看灯的。只有你们不看。五郎在看我们,你在看五郎。”
“我也在看你们。”瞿元嘉的神色柔和得不像话,对萧宝音也是十足耐心,“你们是我的妹妹,我当然要顾全你们。”
萧宝音听到这句话,也趴在栏杆上,有点得意又有点狡黠地说:“你拿我们没办法。”
瞿元嘉继续笑:“是是是。谁拿你们有办法。”
他捡起被萧宝音扔在一旁的琵琶,调了调弦,又放回她手边,可这时萧宝音的闹腾劲头已经过去了,半睡半醒地倚在窗边,搂着妹妹的肩膀看远处岸上那汇成光海的各色花灯。
察觉到瞿元嘉坐在了自己身旁,程勉下意识地让了让,想腾出一点位置给他坐。刚一动,手反而被拉住了,瞿元嘉冲他摇头:“没事。”
不同于程勉始终暖和不起来的手,瞿元嘉的手很暖,仗着衣袖做遮掩,手按在一处后也没分开。程勉有点诧异地看着瞿元嘉,又惊恐地打量了一圈四周,可人人都在看灯,再没人看他们了。
程勉一阵耳热,心里却说不出的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简直是提心吊胆地看着微笑的瞿元嘉,只等他开口。
瞿元嘉轻声说:“你只看她们么?”
“什么……?”
“你看不看我?”声音低得几乎像是个幻觉了。
程勉后颈一麻,差点跳起来,这时瞿元嘉拉住了他,站起来和他一起出了船舱,往后舷去。船夫在船头摇橹,那两名侍女要照顾宝音和妙音,于是大半个晚上过去后,两个人才第一次“单独待着”。程勉一开始有些迟迟的,走出来后冷风一吹,浮云弥散,他终于醒了。
后舷的甲板不过方寸之地,但他们站在船舱外的避风处,倒不十分冷。程勉以为瞿元嘉有话说,可等了好一阵子,瞿元嘉什么也没说,只是和他手拉手站在黑暗里,默然地望着他。
这样的沉默教程勉心慌气短,可内心深处,又有一线微弱的、难以与人道的期待。他低下头,踢了一下瞿元嘉:“现在算只我们两个人了么?”
瞿元嘉似乎思考了一下,点头:“算的。”
程勉觉得自己的心高到了嗓子眼,不得不重重咽下一口气,才能发出声音:“那……”
“五郎,程勉……阿眠,你真是天底下最糊涂的人。我的心意是不是同你一样,还要说吗?”
在饱含着全然的欢喜的语调中,程勉只觉得眼前一黑,下一瞬,就陷入了一个极有力而温暖的怀抱里。他一颤,似乎真是傻了,片刻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你倒是说啊!”
瞿元嘉还是笑,用力抓住程勉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处。隔着厚厚的冬衣,手掌下的那颗心跳得快得不像话,程勉的一侧太阳穴似乎跳得更厉害些,他哆哆嗦嗦想抽回手,可瞿元嘉还是牢牢攥着他:“你对我什么心意,我就对你什么心意。等你想起来了,哪怕心里想着别人,哪怕只有眼下这一刻,我也绝不后悔。”
这句话说得极轻极轻,可程勉听完,只觉得浑身发抖,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委屈,明明应该是最如释重负的一刻,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强迫自己看着瞿元嘉的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近于无声地说出一个发自内心、毫不犹豫的答案:“可我心里没有别人。”
在黑暗的庇护下,两个人拥作一处。瞿元嘉的身体硬而烫,像烙铁一般煎熬着程勉。程勉分不出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失落之物尚未找回,但他已经知道,他得到了崭新的、更好的那一部分。
冰冷的触感落在颊边,程勉片刻才意识到那是瞿元嘉的嘴唇。程勉想不到瞿元嘉的嘴唇居然这么冷,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恐惧和紧张正在一点点地瓦解。
程勉笑了,心想自己未尝不是一样,他闭上眼,没头没脑地亲了一下瞿元嘉,然后笑起来,摸摸嘴唇说:“你这个骗子,甜个鬼。我还真信了你,糖好吃多了。”
瞿元嘉终于回过神来,扣住他的手臂,将程勉锁在怀里,笨手笨脚地重重再回敬了一个,又额外赠送一个,然后正色相询:“不是吧?你再试试?”
第17章 白马饰金羁
两个人很是“礼尚往来”了一番,等意识到似乎出来得太久了点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过去多久了。所幸一直没有人出来寻找,也就乐得继续留在后舱,享受这新鲜又难得的私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