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20)
萧曜只好继续说:“……陈王想从天马山中引水到黑河。”
说完,他感觉到除了颜延,吴向导也扭过了头,颇有兴致地看了过来。可他和费诩只略见过几面,既不知脾气性格,更无从知晓他们去了哪些地方,又在山中做了什么,索性停了下来,心想只要颜延不问,他绝不再多说、以免平添枝节了。
颜延果然继续问了:“连州府的诸位长官,对于陈王想开渠引水之事,没有什么高见么?
“刘别驾说州府没钱也负担不了徭役,修不了这渠。”
颜延笑笑,又问:“你来连州这小半年,觉得民风如何?还习惯么?”
萧曜谨慎地答:“本是我自请前来的,即便一时半刻不习惯,多住上几年,早晚就习惯了。”
“陈王还真的要在连州长住?”
“除非陛下另有旨意,陈王当然要在连州长住。”
颜延目光飞快掠过萧曜身后的一小群人:“我看你出行都要带这好些仆从,人人看你如同看护眼珠子一般,真不知道陈王会是什么排场。”
“……陈王殿下素行节俭,与司马无异。”冯童冷不丁地插话,“不瞒校尉,我等正是陈王殿下的侍从,殿下体恤司马远行,专门让我等随行左右。”
话一说破,颜延神色无异,淡淡地点头:“是了。看你们的身手,也不是寻常的侍从。原来是陈王身边的人。”
冯童和颜悦色地接话:“殿下不欲让我等暴露身份,是以之前没有明言。还请校尉见谅。”
“那司马也不是因私事而来的罢?”
萧曜摇头:“确因私事而来,只是不曾想陈王的随从跟到了易海,并非我的本意。”
“那就是陈王一定对你器重有加,才派得力的侍从相随。”
“倒也没有。”萧曜垂下眼,“陈王与我说不上和睦。”
颜延一顿,又对萧曜说:“你练箭之前,还得先学会骑马。现在这样不行。之前我以为他们是你的仆人,既然你们没有主仆之别,找他们谁教你都行……不过要是早知道这些人是陈王的侍从,那真该在天黑前下山。”
“怎么说?”他既有意转开话题,萧曜也顺水推舟地接过了话。
颜延笑了起来:“之前我是怕夜里赶路,遇上狼群一个人应付不来。不过有他们,说不定能冒一冒险……正好我也想开开眼界,看看陈王殿下的侍从,能有怎样的本事。”
说话间,他停下了脚步,远方的雪山早已被夜色掩去了身影,鸟兽归巢后,人的声音哪怕再大,也仿佛落入了无尽的虚空中,惟有不远处的烽燧像一只孤独的火把,在星辰漫天的天幕下孑然而立。
萧曜随之一笑:“随遇而安,再好没有。”
颜延再度大笑,又一次伸手拍上萧曜的肩膀:“确实是再好没有!你说陈王与你不合,我虽然没见过陈王,但他要是与你不合,那恐怕他眼光不准。”
顾不得冯童和侍从们竭力忍耐的复杂神情,萧曜转过脸,偷偷笑了。
柳川附近的这座烽燧不大,值守的士兵只有三人。为首的兵长年在不惑,另两人犹面带稚气,恐怕比萧曜也大不了多少。颜延和吴向导都与那兵长相识,听说萧曜是裴翊的客人,兵长二话不说地搬来晒干的柳枝点旺火堆,然后麻利地和其他人一道将颜延带来的猎物收拾干净架上炉子,最后更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坛子酒,招呼着萧曜他们烤火喝酒。
顷刻间,这长宽均不过两三丈的烽燧变得拥挤起来。萧曜起先有些手足无措,后来见颜延也掏出了自己带来的酒,朝冯童使了个颜色,就笑着坐在了火堆旁。落座后他起先脑海中闪过如果是程勉在此,当会如何?但他很快又将这个念头抛在了脑后。
火烧得很旺,人也多,连山中入夜后那刚硬的冷也被逼退不少,但风声还是很大,为了压过风声,笑语声也很响。酒囊一次次地传到萧曜手中,直到萧曜再难拒绝、亦不愿再拒绝,仰头跟着喝了一口——
凡事有一难免有二,何况吃了东西,烤着火,就算是再难喝的酒,对于萧曜来说,滋味都是新奇的,让他迅速地醺醺然而飘飘然。喝到后来,不仅自己喝,还让冯童他们都喝, 这时才知道颜延和吴向导他们的水囊里装的都是酒,只有冯童不敢让他喝生水,将所有的水囊里都装上了清水,于是颜延又拿这清水和酒兑在一处,这下所有的水囊里都是酒了。
野味不多时就被一扫而空,干粮架在沾满了油脂的支子上,立刻也有了肉的香气。萧曜的口齿早不灵光了,又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快活,裹着毡毯看其他人掷骰子划拳,阿善则和两个年轻的小兵士在稍远处扔羊拐骨,他看一会儿人,又去看影子,火光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放大了无数倍,凌乱的影子剧烈地晃动着,像是被悄悄溜进来的风打散了。
看着看着,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可是因为烽燧中一直有人在说话玩笑,他又时不时地醒来,每次醒来,颜延还是在喝酒,而冯童始终守在不远的地方。
萧曜浑身软绵绵的,加上暖和,更懒得动弹,话语声远一阵近一阵,不知道第几次被闹醒后,一句话正好飘到耳旁:“阿善性子内向,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更不知道如何讨好女子。你认识的人多,快做做好事,替他寻一个相好,做了男人,就不会这样动不动脸红了。”
吴向导这一说,引来一阵欢笑,阿善忽然成为众矢之的,活像只被拎住脖子的鹅那样可怜。
颜延顺手拨了拨柴,笑着问:“你怎么知道阿善没有意中人?”
吴向导和那老兵长又去逼问阿善,阿善拼命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颜延见状,反而揽过阿善,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阿善起先还是摇头,后来不知道颜延说了什么,又窘迫地点了点头,转过脸一股脑对颜延说了一大通话。颜延听完,笑着摸摸他的头:“傻小子,她要你去,不是要你敲她的大门,一定是给你留的后门。哪里有去敲人家前门的。”
此言一出,引来众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这下连萧曜也被逗笑了。听见他的声音,喝得足有七八分醉的吴向导转过头来,大着舌头问:“郎君来这些月,见识过连州的女子没有?”
萧曜一下子也僵了,下意识地一摇头,然后才意识到,这本是可以不答的。
吴向导噗哧笑了:“以郎君的品貌,怎么可能没有女子示好?一定郎君眼光太高,看不中我们连州的姑娘。”
众目睽睽之下,萧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恨自己睡得不熟,才陷入这样的境地。他求救似的看向冯童,后者也是一脸无奈的苦笑,显然不知道如何将萧曜从眼下的境地里解救出来。萧曜无奈之极,又不愿意在这事上将程勉的风月情事也一律贴在自己身上,只能硬着头皮,低不可闻地说:“确实没有。”
见他这般神态,吴向导乐了,拿起一根还没烧的柳枝隔着火堆指指颜延:“那不可能。还是郎君不愿意。郎君也没成家,为什么不愿意?要是觉得正和的女子不入眼,那就在我们易海找找。易海女子最是爽朗,只要是心仪的儿郎,一夜夫妻多了去了。不信你问颜延,骂你怨你,听说你出远门,还是给你准备行囊哩。”
所幸吴向导是真的喝多了,话题东一阵西一阵,这下又转到颜延身上。被暂时放过后萧曜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气得要命——却是气自己,扮了这么久的程勉,竟也有骑虎难下的一刻。
眼看着酒话越说越荤,萧曜实在听不下去,借口要解手,披着毯子溜到了烽燧外头。到了室外,皮肤还是滚烫的,一时感觉不到冷,但锐利的风无处可避,像冰冷的刀刮上了头脸。
“真要解手,得走远点。”
听到颜延的声音,萧曜很快地转过身:“我看得见。”
“我知道你看得见。”颜延在离萧曜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我又没说要和你一起去。要是只是逃席,就赶快进去。烤久了火,一时不会觉得冷。等觉得冷了,像你这样没吃过一点苦的,手脚就一定要起冻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