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5)
忍冬依然一言不发,更不动,浑不像一个活人。程勉没了力气,索性在堂前坐下,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身影,缓缓开口:“你怎么不说话。我不是你的主人吗?”
一个微弱而沉闷的声音响起:“大人,奴婢没有传话。”
程勉抱着膝,一动不动地盯着忍冬:“……我真怕你们。那是我的妻子啊。她为我守寡、为我死了……那是我的妻子啊。”
可他看不见她的面孔,他的眼前没有任何面孔,脑中尽是片空白。
他无法为那因他而死的人流泪。
第5章 所遇无故物
到了旬日,程勉早早就起来,自行换好了丧服。忍冬来时见他全身上下均是严阵以待的架势,也不说话,沉默地为他梳好头,才轻声相询:“大人,安王妃初愈,又是您的乳母,您第一次去作客,不然,折中一下,换一身吧?”
冯童登门之后,两人间生疏许多。如今听她这样说,程勉只是板着脸不吭声,忍冬依然温言细语:“这几日收拾衣箱,找出一件半旧的道袍,奴婢拿与大人看看?”
“我又不是道士,穿来作什么,去给主人家驱鬼吗?”
忍冬便告诉他近些年来京内风行黄老之术,道风极盛,一些场合以道服代丧服已是高门大族间的风尚。程勉听完,想了许久,到底是拿起了忍冬带来的那件旧袍子。
这袍子比他其他衣物都要阔大,程勉穿上后不由问:“这是我的袍子?”
忍冬点点头:“是奴婢和连翘在大人的衣箱里翻找出来的。”
她蹲下身为程勉整理了一番袍角,又说:“长短正好。是大人当年穿的吧。大人委实是太瘦了。”
道袍是灰色的,穿上后也没有丧服那样扎眼,的确是更适合作客。程勉想到这些天来整日和忍冬不说一句话,她却还是这样周到求全,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就一边多此一举地整理着袍角,一边若无其事地问:“等一下你也去安王府吧?”
忍冬摇头:“奴婢口拙,行事也不机灵,还是连翘跟着去好。”
程勉奇道:“那就一起去。这又不是掷骰子抽签。”
除了忍冬和连翘,程府几乎再无青壮仆役,连车夫也是年近半百。不过也是因为有了忍冬和连翘,这一行也不显得过于寒酸孤苦。为了消解路途上的无聊,连翘说了些安王府的逸事,也是有了她的一番说词,程勉才知道原来安王与娄夫人初次相见就是在程府,一时惊为天人,便将带着个半大儿子的乳娘带回府上做妾,无限宠爱不说,待前王妃病故后,更是不顾非议,硬是将娄夫人娶做了王妃。
“……听说那时安王妃因为思念故主过甚,哭瞎了双眼。但安王还是非她不娶,为了这门婚事,连平叛的封赏一律都辞去了。加上瞿大人的功劳,陛下特下旨意,准许了婚事,才有了这样一桩惊天动地的恩典。”
程勉这时多少明白为什么忍冬之前说“连翘跟着好”。真是一句话也不要问,她自己先说个没完没了。不过年轻俏丽的女子说什么都能让人听下去,何况程勉本就对瞿元嘉和安王府的纠葛好奇,不知不觉就问了下去:“什么功劳?”
“当然是平佑之乱时护主从龙的功劳。之前在宫里时,听年长的宫人们说过,陛下的玉玺是安王世子找到的。奴婢进宫太晚,又一直在翠屏宫服侍,从未有幸见过安王和安王妃,这次终于是要见到了。”
见她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雀跃,程勉实在是很难将已经熟悉起来的、温和乃至有些絮叨的瞿元嘉和“平叛”连在一起。
他会用剑吗?有没有杀过人?
程勉忍不住想,也不再压抑自己对于瞿元嘉的好奇,继续问连翘:“那元嘉现在做的是什么官?”
因为惊讶,连翘略略瞪大了眼睛:“瞿大人在卫府做长史……哪里来着……”
她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忍冬也摇头,程勉更是不知道长史又是个多大的官,稍后又想,大官小官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天底下最大的官不过是皇帝,也没有和寻常人有多大不同就是了。
“不要紧,等一下见到了,我问问他。”程勉随口开解。
连翘又陆陆续续说了好些安王夫妇的旧闻,一直到车驾停下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话头,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张望了一眼又赶快放下,说:“大人,瞿大人在府外候着呢。”
程勉没想到瞿元嘉会在门口等他,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安王府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挥了一通手,车刚停稳,他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去了。
见他这般雀跃,瞿元嘉笑了:“五郎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么?”
程勉被室外的寒意一激,下意识地眉眼都皱成一团,连呼了两声“好冷”,这才睁开眼睛看向瞿元嘉:“什么好事?”
“我问你来着。你怎么反问我?”
程勉确实觉得心里高兴,却也不知道高兴什么,笑着摇摇头:“倒是没什么。你怎么在外面?不冷么?”
“我刚才在屋子里烤火,下人说看见你家的车马来了,刚出来。”
“哦。是怪冷的。”程勉点点头,“那到车上去,里头暖和。”
说话间,忍冬和连翘也下了车驾与瞿元嘉见礼。瞿元嘉扫了她们一眼,又对程勉说:“你快上车吧,我娘一早就在等你了。”
“娄……安王妃病好点没?”
这个称呼让瞿元嘉格外看了一眼程勉:“好了。”
“那就好。”程勉又笑起来,“我不坐车了,我们走着去好不好?连翘告诉了我一路安王府有多好,你也带我看看。”
“哦,你又不怕冷了?她们有没有告诉你安王府的水塘可以行舟、花园可以跑马?你想想要走多远。”
“乖乖!”程勉惊呼,又摇头,“没有!那能住多少人!”
见他当了真,瞿元嘉忍笑,旋即正色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所以还是赶快上车,不然午饭都赶不上了。”
“那你怎么办?也上车来。”
“我怎么能和你家的女眷同乘。”瞿元嘉摇头。
“什么女眷……?哦!你是说忍冬和连翘……”程勉靠近瞿元嘉,压低声音,“她们想来安王府见见世面,我就带来了……再说,听说你家可气派,我家要是连个模样周正的侍女都带不出门,多丢脸啊。陛下送我两个人,不仅头梳得好,充门面也是一流的。好了,你快上车来。”
说完,程勉不由分说拉起瞿元嘉的手,非要牵他一同登车。抓住他手掌的瞬间,程勉猛地发现他的指节处尽是厚茧,手掌也十分宽大,真不是寻常人的手。
瞿元嘉没想到程勉会动手来牵,只得一同与他上了车驾,随后忍冬和连翘也跟着上车,低头坐在门边。
一坐定,程勉又一次掀起了车帘,几乎半个身子都悬在了车外。谁知道一路上虽然也是雕梁画栋华贵非凡,水塘花园不止经过一处,但一直都没有看见大到可以行舟的池塘。程勉本来想问问还要多久才能看见,可回头看了瞿元嘉好几次,又觉得既然是来作客,还是规矩一点好。
车子稳稳地停住了,引路的下人掀起暖帘,恭敬地请程勉和瞿元嘉下车。程勉奇问:“不是就到了吧?那个……可以行舟的水池子呢?”
瞿元嘉终于笑出声来:“怎么说什么你都信?”
程勉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都是瞿元嘉哄他坐车,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好哇!元嘉!你骗我!我、我信了你!”
瞿元嘉这时也拉住他的手,扶他下车:“安王在城外有一处大别业,临着绳池而建,那里是可以跑马行舟。但这是京都,一个臣子的私宅,能有多大?”
程勉犹在忿忿,挣开瞿元嘉的手以示不满:“那……你也不能骗我!”
瞿元嘉先下了车,自己提着帘子等他:“五郎,如若这也是骗人,那前半辈子,你何止骗了我千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