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70)
裴翊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是我多事了。”
看着裴翊的笑容,萧曜静了静,说:“不是多事。景彦,我有一事相请,还望能施以援手。”
他说得郑重其事,裴翊不假思索地应允下来:“殿下请说。”
“程五家的墙太高,我一人之力翻不上去,恐怕得景彦搭一把手。”萧曜看了一眼月色下的围墙,非常平静地一笑。
没有任何惊异之色,甚至没有迟疑,裴翊轻轻笑了,放下手里的食盒,走到墙边,轻快地说:“那我托一把三郎。”
有了裴翊的助力,从未翻过墙的萧曜竟没费太大周折,一次就翻上了外墙。坐在墙上,他清楚地看见屋舍里光明大作,程勉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跳得又急又快的心登时平稳了下来,萧曜转身,对还在墙下的裴翊笑着挥了挥手,裴翊的神情始终波澜不惊,甚至举起其中的一个食盒,示意要递给萧曜。
萧曜摇头,做了个揖,又看了一次皎皎的月亮,轻捷地跳进了程勉的院子里。
推门而入之际,萧曜成功地捕捉到了程勉眉目间的震惊之色。恶作剧得逞之后萧曜甚是开心,反手合上房门,扬长而入,也绝无隐瞒行踪之意,眉开眼笑地说:“我爬墙进来的。”
“你……!”程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不会叩门么?”
“为什么要惊动别人?我只想见你。你看了今晚的月亮没有?”萧曜朝着程勉走去,说到一边,发现放着餐盘的几案还没有撤去,不由惊讶地问,“你晚上没有出去?你写的是什么……”
程勉下意识地拿手边的书将几案上的纸遮住。可没想到的是,萧曜喝完酒,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敏捷来,抢在程勉盖住字之前握住了他的手,也看清了上面写的字。
程勉的语调低沉到了极点:“不要发酒疯。撒手。”
萧曜才不会听他的:“我没喝多少。是不是写给我的?”
程勉的脸白了又红,额角的青筋隐约可见。只是现如今把柄已经被他捏到了,只能继续冷着脸:“要也是你,不来的也是你。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难伺候的人。”
萧曜明知他是脸皮薄,被捉个正着不得不认,又发作在即,可不仅不肯松手,更进一步,用力抱住了程勉,切切地说:“……你既然拟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想见你,就来找你……你偶尔也来找我吧。不要只在家里等我……你来找我,我等你。”
程勉被他缠得动弹不得,咬牙道:“不用你等。”
“可我不等你,还能等谁呢?”
片刻功夫,萧曜的鬓角已经有了薄汗,年轻的脸庞焕发着不逊于此时月色的光彩,他盯着程勉,仿佛不这样做,怀中人就会立刻逃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去。他好不容易分出神来,飞快瞄了眼几案上写着“重华”二字的麻纸,漫涨的喜悦淹没了他,让他如同置身云端,声音低得近于恍惚:“怎么挑的?”
“随便挑的。翻到哪页,就是哪页。”程勉垂下眼,轻声说。
“我不信。”萧曜缓缓笑了,亲昵地咬了咬程勉的下嘴唇,“阿眠,我不信。”
“不信拉倒……”
“我不学无术,做不了尧舜,你是知道的。你挑这两个字,一定是有别的缘故。你说吧,说了我就放手。”
为表清白,萧曜先一步松手,后退半步,规规矩矩地面对程勉坐好,眼睛闪闪发亮地等待着。
程勉目光一闪,终是不甘不愿地说:“你母亲不是因北辰得名么……”
不容他说完,回过神来的萧曜已经抱着程勉倒在了地上,贪婪而热情地亲吻他,在明亮的烛光下征服和享有他,两个人的汗水在彼此的脊背和胸前化作熠熠生辉的星子,萧曜舔尽程勉眼角的水痕,柔声哄程勉亲口喊一声他为自己挑选的表字。
萧曜拥有过很多独一无二的礼物,也得到了独一无二的情感,但在这个满月之夜,他和程勉共同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秘密,由程勉挑选,自己收悉,被彼此吞吃到身体的最深处,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得以分享它。
烛火燃尽了,月亮见证一切。
一个月后,大地姗姗回春,萧曜终于知道了父亲的书信迟迟未来的原因——
去年冬季,他的长兄,太子薨,只是连州路途遥远,又隔了一个冬季,萧曜收到消息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
第50章 何由纵鹏鲲
萧晟和萧曜都是常年多病,年纪又差了十五六岁,平日里就难得一见,萧曜甚至想不大起来上次兄弟相见时是否单独说过话。印象似乎还停留在长生周岁时的酒宴上,那时母亲尚在世,裴氏也未入宫,除了萧晗略大些,其他几个兄弟也比长生年长不了几岁,就这样成了叔父,都忍不住好奇,围着婴孩逗他玩耍。
昔日的笑闹和乐声犹在耳侧,记忆中的人却已然有了阴阳之分,即便萧曜身为臣子和弟弟,应当为萧晟服丧,但在是穿上了齐衰后,哀痛之意仿佛一并迟到了,但恍惚和虚无如影随形,惟有在夜深人静之际,萧曜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梦见帝京了。
萧曜暂时停了一旬的公务,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到了第十日上,程勉不请自来,猛然意识到他也消瘦不少之后,萧曜随口一问,却从他这里得到了另一桩死讯——
赵泓新婚不久的妻子死于难产,刚出生的婴儿也不幸夭折了。
不到半年的工夫,萧曜已经接到了死亡的消息,其中既有他的至亲,也有胜似亲人的骨肉。所以从程勉那里得知这个凶讯后,他只是觉得荒诞不堪,一个念头反复在心口冲撞:原来人是这样轻易就死去的么?
与萧曜不同的是,程勉没有为故太子服丧,说及陆氏的死讯时也不见哀伤,倒像是一个局外人,这让他带来的死亡的消息更不真切了。程勉面上的疲惫之色让萧曜也生出恻隐之心,轻声说:“你要节哀。”
“我无哀可节。”程勉平淡地说,“陆檀不是我的亲人,说起来,倒算是你的亲戚。”
萧曜看着他,恳切地说:“可哀悼之情,都是发自内心,未必只看亲缘。”
程勉却问:“你要守足一年的丧么?”
萧曜似乎没想过还能有别的选项,点了点头:“是有此意。”
“太子薨是大丧,你又是他的弟弟,要守丧也合乎情理。你本来也不甚饮酒,那房事上,你守不守?”程勉抬眼,嘴角微微一扬,继续问。
萧曜愣住了。程勉见他满脸错愕,笑意反而更分明了:“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守。‘哀悼之情,发自内心’,陷入虚礼,又有什么意思。”
“我……”
程勉流露出百无聊赖的神色:“太子死了,臣民们若是婚娶生子,便是不臣;父亲死了,儿女们如果没有哀悼啼哭及至形销骨立,就是不孝……生养小孩子无聊之极,但要是君父死了,做臣子的,越是应该多多生儿育女才是……以一人的死,去阻绝天下的生,简直是本末倒置。”
萧曜只是说:“我谈不上十分悲痛,甚至不觉得太子已然亡故了……故太子生前对我宽厚,母亲去世后还抱着病体专程来安慰我。无论是否守足丧期,我都有意为他守丧一段时日。你不想守随你,无需勉强。”
这一旬里萧曜恪守丧礼,吃睡都少,说完后莫名异常疲惫,无论如何也不准自己回想母亲去世时的场景。片刻后程勉忽然问:“你想回京城么?”
“你呢?”萧曜反问。
“我先问的。”
他难得说这样耍赖的话,萧曜只好说:“我如果此次能回去,就不会送丧服来。但如果你想回去,三年一考……哎,你暂时不要想回去,好不好?”
话风突然一转,程勉不由看他一眼,才答:“确实不想。”
萧曜也说不出此时心中滋味,怅然道:“我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