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52)
瞿元嘉听完,平淡地说:“郡主生来就是人上之人。纵然没有这门婚事,一生尊荣,也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郡主若是中意这门婚事也罢,不然我终是心中有愧。”
“娶亲从来不是男子的良药,从没听过成亲了就会改过自新。”娄氏转着手腕上的金镶玉,“都说赵十是赵家这一辈的情种。要真有此说,我看赵七才是——但真情种挨不得,他的情意不在你身上,是一种不幸;就算在,也不见得是好事。”
瞿元嘉不知母亲的感慨从何而来,试探着问:“殿下还想重提宝音与赵七……?”
娄氏摇头:“与赵家结成婚姻是殿下的宿愿。但已经嫁了一个女儿过去,也足够了。我连五郎都不愿意宝音嫁,赵七这个火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她跳。你妹妹自小娇纵,这天底下最无处可说的委屈,她绝咽不下去。”
正暗自揣测母亲是否有弦外之音,瞿元嘉听她又说:“元嘉,五郎想起旧事后还是走了。你怎么办呢?”
瞿元嘉一凛,一口浊气堵在了胸口。娄氏摇摇头:“他这几年去了哪里,又怎么死里逃生的,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
娄氏怜悯地望向陡然间呼吸异样起来的儿子:“难为你们还为了哄我一个瞎子,演出这场戏来。元嘉,我现在如果和你提婚嫁之事,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怨恨我。但要是真如你所说,和五郎如同夫妻一般,他为什么连帝京都不住了?你可以一时不明白,难道真要一直装糊涂不成?”
瞿元嘉跪在娄氏面前:“……我自作聪明,以为能安慰母亲,原来还是母亲安慰我……”
娄氏没有任何责备之色,神情甚至说得上哀伤。她轻轻一敲几案,无奈地说:“就算五郎永远记不起,也会有这一天。没有媒聘,没有儿女,你们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就都是水中月镜中花,长久不了。”
瞿元嘉想,他是无法向母亲解释或是澄清的了。事到如今,何止是覆水难收,简直谬之千里。他悉数收下母亲的劝解和安慰,始终不做任何解释。对于儿子的沉默,娄氏的神情中再不见严厉与嘲讽的踪迹,亦难以分辨是失望抑或是无奈占据了上风。仔细端详了同样沉默的母亲良久,瞿元嘉猛然意识到,她为自己而羞愧。
顷刻之间,整个安王府都成为了难以立足之地。瞿元嘉仓促离开王府后,牵马徜徉良久,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并非不能在旅舍投宿或是在杜启正和其他同僚处借宿,京中更不乏供上京的官人们住上个数月半载的官驿,即便是一贫如洗之人,也有遍布全城的道观佛寺可供遮风避雨。帝京不是一夜间陌生起来的,只是环绕他的梦幻泡影碎了。
瞿元嘉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来到城内最热闹的地方。年关临近,两市熙熙攘攘,放眼望去,视线所及均是扶老携少置办年货的人流,无论过去的时日如何艰难,未来的岁月又何其茫茫,盛大的欢庆永远如期而至。
他的耳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音调和言语,连婴孩的哭声仿佛都有一种莫名欢庆的气氛。瞿元嘉骑在马上,蓦地想到,他不是程勉的兄弟,也不算是朋友,没有共事过,无从谈共患难。程勉给予他的庇护、对他说过的话,他视之如珍宝。他为程勉承担过迁怒,也为因他迁怒他人。他的凝视仰慕渴求俱系于一人,他从未得到过他,他没有认出他,他也不理解他。
可是,当汹涌人潮中骤然传来一声“五郎”,瞿元嘉依然下意识地为那个全然陌生的声音转过了目光。
普天之下,有千千万万的五郎,回应之人有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尚来不及失望,另一个声音再清晰不过地传到了耳中,他看见费诩的小女儿坐在父亲臂弯间,怀中揽着一丛殷红的茶花,喜笑颜开地说:“五郎喜欢茶花,这株花送给他!”
命运嘲笑了他,也眷顾他。
瞿元嘉翻身下马,越过人流拦住了费诩:“费大人,五郎可是在府中做客?”
…………
收起万千心绪,瞿元嘉扣响了房门。
涌出的热气如同一条奔流的河,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云烟消散,程勉站在河的另一端看着他,瞿元嘉目不转睛地去寻常一切可以与往昔联系起来的痕迹。室内暖得像夏天。瞿元嘉很快就出了汗,可是口干舌燥又未见得都是源于这过分充沛的热度。见他始终盯着自己,程勉坦然地说:“元嘉今日的来意,我不愿妄猜,当日匆匆一会,元嘉的诸多疑问,我避而不答,不仅是因为翠屏宫是不可深谈之地。”
瞿元嘉浑身一震,终于意识到今日见到程勉以来,他没有说过一个字。他望向程勉,低声说:“那时我心急如焚,问了你的伤心事了。”
“算不得伤心事。”程勉摇头,“你问我为何数年来全无音讯。当时不答,是觉得细谈不堪。但与别人说不得,与你,其实是应当说的。只是日后如果王妃问起,请你保密,不要让她知晓。”
身体内有看不见的锁链,瞿元嘉无法动弹,他连答应保密的反应都无法给予,只是木然地看着程勉——巨大的不祥震慑住了他。
程勉推开几案,解开了衣衫。自右肩往下,直到左腹,纵贯着一条巨大的伤痕。可是比起枯瘦的身体,这条已经结痂的伤痕甚至都显得温和了。瞿元嘉一阵目眩,眼中已经有了泪水。见状,程勉迅速穿回了衣袍,整理好袍角和领口后,平静道:“这样的伤势,任谁都很难活下去。所以救我之人,为了让我不死,想尽了一切办法。无论初衷如何,她的心愿是让我不死,我受此大恩,不能不以性命报答。”
错愕和悲痛迅速地被烈火一般的怒意燃烧殆尽。瞿元嘉竭力控制着油然而生的杀意,盯着程勉的双目,沉声问:“是谁?”
“我年轻时荒唐,你是知道的。我轻视女子,却是被萍水相逢的女子救了性命。女子的仰慕与真情,我屡屡轻慢,不想有朝一日,全无根由的仰慕,竟成了维系我不死的绳索。”
瞿元嘉全身的血液仿佛因为程勉这番话冻住了。
“……我……”瞿元嘉浑身发抖,不知不觉中,舌尖都咬破了,满口的血腥味吐不出也咽不下,硬生生僵在原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是我不肯将姓名和来历和盘托出,让你们徒劳寻找。也是我本性软弱,被救活后不能再坚决赴死……”
瞿元嘉重重一锤几案,近于低吼一般忍无可忍地打断他:“难道你受尽病痛的煎熬,倒是解脱了?”
程勉的目光幽深沉静,极轻地一笑:“每一次,我都可以这次能死。可惜每次都错了。”
“……五郎为什么又反悔了?”瞿元嘉涩然问。
“因为我有私念。”程勉缓缓答,“也因为我总以为寻死不难。”
瞿元嘉手脚发冷,牙齿都在隐隐打战。他痛苦地闭上眼,最终还是没有躲闪地看向不过一臂之远的程勉,闷声说:“在我面前,你不必为他人开脱。五郎,自你蒙难,你下落不明的每一日,我都如同活在火狱之中……”
他再说不下去,抽了抽鼻子,狼狈地低下了头。
“你肯定找过我。”程勉的神情始终肃然,“但是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日子,在陌生人眼前尚能苟且,若是与至亲朝夕相处,生不如死。”
他的语调蓦地柔和下来:“也许我确是死里逃生了。如果没有所谓错认之事,离开帝京前我本想去拜见王妃一次,也见见你。现在,王妃那边,惟有请你代为周旋了。”
瞿元嘉难以置信地抬起双眼:“五郎要去哪里?”
程勉不答。瞿元嘉黯然望着不远处的熏笼出神。他甚至想到在自以为失而复得不久,自己曾问过叶舟,为天子赴死,可曾后悔?
可是现在真的程勉就在眼前,他再也无法问出那长久徘徊于心头的疑问了。
轻轻咳嗽一声,瞿元嘉面无表情地说:“五郎要一直借住在费刺史这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