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焱光二十一年,虞珩带着坛江南果酒进宫找他。他们喝醉后不幸被长平帝抓到,惨遭惩罚。纪新雪再想饮酒时,都会去安国公主府。
长平帝总不至于亲自去安国公主府抓他。
即使真的有急事,他也能在回宫的路上及时醒酒。
纪敏嫣能看得出来,纪新雪有些……畏惧她。
家中的兄弟姐妹,除了还没懂事的三个,其余人在她面前或多或少都会气短,连纪璟屿和纪靖柔也不例外。
年岁尚小的时候,纪敏嫣还曾为弟妹们的畏惧悄悄掉过眼泪。
自从纪靖柔开始在外面交际,纪明通也逐渐长大,两人与堂兄堂妹们吵架时满嘴皆是‘我家长姐’,纪敏嫣就释怀了。
她身为长姐,若是没有威严,怎么帮阿耶管教弟弟妹妹?
纪敏嫣希望纪新雪畏惧她的同时,也会觉得她可以依靠。
想到仍旧在禁足的王皇后和几乎没有可能再回宫的钟淑妃,纪敏嫣看向纪新雪的目光更柔和,耐心且生疏的询问纪新雪在封地时的起居日常。
最后难免提起纪新雪去年被毒虫所咬,导致颈间留下疤痕的事。
纪新雪稍稍犹豫,告诉纪敏嫣他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谎话,“我和虞珩去山中狩猎时,见到只还没长大的小鹿,想要将其捉回庄子中养着,激动之下追的太深。等脖颈红肿起来,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毒虫咬伤。”
“身上没带驱虫粉?”纪敏嫣眉心微颦。
她记得纪新雪身边得用的女官有三个人。
其中一个人是钟淑妃的陪嫁侍女,几乎能称得上是看着纪新雪长大。另外两个人是在纪新雪去国子监上学的时候,才到纪新雪身边。
纪新雪顿了下才回答,“带了荷包,在追猎物的时候跑丢了。”
纪敏嫣摇了摇头,提点纪新雪,“年后阿耶就要给除了宝珊之外的人赐府。你出宫开府,身边只有三个女官肯定不够用。若是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可堪提拔,就去找祖母讨要。她老人家最会调教人,宫中的侍从皆面面周全。如果我没记错,你身边惯用的两个女官,就是出自祖母宫中。”
可惜那两个人伺候小五的时间太长,自诩与小五有情分在,身边又没有能威胁她们地位的人,已经远不如当年细致。
否则怎么会在提前知道小五要进山狩猎的情况下,只给准备一枚驱虫的荷包?
至少要在小五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涂抹驱虫的药粉。
纪新雪完全没抓住纪敏嫣话中的重点,只记住‘出宫开府’。
“阿耶都圈定了哪些地方,我能自己选吗?”纪新雪毫不掩饰对开府的期待。
早在上次回长安的时候,纪新雪就悄悄选好开府的地点。
安国公主府隔壁原本是武宁帝的心腹,齐国公的府邸。
乾元帝驾崩后,齐国公卷入建兴帝和元王之间的皇位之争,不幸落得财产充公、全家流放的结局。
至此,安国公主府隔壁的宅子就空了下来。
正好用来给他做公主府!
纪敏嫣摇头,“还没选,准备让你们自己选。”
纪新雪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甚,将原齐国公府视为囊中之物。
见纪新雪神色放松,不再像她刚过来时那般紧张,纪敏嫣才提起也许会让纪新雪不开心的事,“我为你寻了几名画师,最擅长在人脸、颈、手腕处作画。既能遮掩疤痕,也能修饰妆容,明日便送到你宫中。”
纪新雪嘴角的笑容稍顿,心中再次涌起愧疚。
这是他与纪敏嫣短暂的交流中,第三次感觉到愧疚的情绪。
第一次是发现纪敏嫣朝着他颈间的纱巾伸出手,下意识躲开的时候。
第二次是听到纪敏嫣问他关于颈间疤痕的事,说谎骗纪敏嫣的时候。
听闻纪敏嫣为他颈间不存在的疤痕,专门去找擅长面妆画师,纪新雪再次生出愧疚的情绪。
他忽然有些后悔,看到纪敏嫣朝他颈间的纱巾伸手的时候躲开。
等到元日,纪敏嫣看到穿着皇子常服的他,会不会想起今天的事,觉得他是在有意欺骗她?
“嗯。”纪新雪将心间翻涌的各种念头尽数压下,深深的低下头,“谢谢阿姐。”
在纪新雪看不见的角度,纪敏嫣眼底深处飞快闪过探究的情绪,她试探着道,“让阿姐看看你颈间的伤?回头再为你寻些更方便,能直接贴在脖颈处的装饰。”
纪新雪保持低着头的姿势,久久没有出声。
半晌后,两人同时开口。
“我这里有些上好的去疤药,你都试试。”纪敏嫣看出纪新雪抗拒,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逼迫纪新雪。
“可以。”纪新雪的声音几不可见,点头的力度却极大。
纪新雪终于抬起头看向纪敏嫣,他放弃掩饰情绪,任由紧张顺着眼睛倾泻而出,“阿姐别害怕……”
纪敏嫣没急着去看纪新雪颈间的疤,她轻轻拍了拍纪新雪藏在广袖下的手,“我在关内道的时候,亲自去看望过在北疆落下残疾的老将军们。他们有的人没了眼睛,有的人只剩下手臂或者腿。我连那些人都不怕,怎么会怕你?”
纪新雪想以笑容回应纪敏嫣的安抚,努力半晌却觉得脸像是被冻住似的僵硬,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别处。
会害怕的人不是纪敏嫣,是他。
纪敏嫣见纪新雪眉宇间没有抗拒,才再次抬手伸向纪新雪颈间凌乱的丝巾。
眼角余光瞥见涂着朱红色蔻丹的纤细手指逐渐靠近,纪新雪紧张的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绑在行刑台上的犯人,已经听到监斩官高喊‘午时三刻已到’的声音。
长姐看到他颈间的喉结会有什么反应?
会不会立刻将他是郎君的事,告诉只与他们隔着屏风的兄弟姐妹?
唯有想到同样只与他隔着个屏风的虞珩,纪新雪才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他不是孤立无援。
如果兄弟姐妹们无法接受他的真实性别,他就任打任骂。
虞珩会替他‘收尸’。
“凤郎?”纪璟屿发现虞珩正在走神,顺着虞珩的目光看向绣着百鸟朝凤的屏风,眼中闪过了然。虽是疑问的话,却以肯定的口吻道,“小五躲在那。”
虞珩猛地回神,惊觉他只知道纪璟屿和他说了许多话,却什么内容都没记住,脸上浮现羞赧,“是,怀安公主也在。”
纪璟屿笑着摇头,“既然有阿姐在,你还担心什么。”
虞珩沉默了会才点头,“阿兄说的是。”
他担心纪新雪在屏风后睡过去,被怀安公主发现颈间的喉结。
罢了,如今距离元日只剩下十天,再刻意隐瞒,难免会伤怀安公主的心,反而与阿雪不想与兄弟姐妹们产生隔阂的想法背道相驰。
纪敏嫣温热的手指触碰到纪新雪的下颔骨,却没有顺势掀开丝巾。她仔细抚丝巾上凌乱的褶皱,使其完美的贴合在纪新雪颈间,俯在纪新雪耳边道,“阿姐给你两坛五年前的江南果酒,不要与别人说。”
“阿姐?”纪新雪猛地转头,早就脱离圆润的凤眼再次浮现幼时的痕迹。
已经走到屏风处的纪敏嫣转身对纪新雪道,“我明日再让人将祛疤的药膏送去你宫中,你觉得哪种药膏好用,就遣人来与我说,我会将献方的人也给你送去。”
因为纪敏嫣背着光,纪新雪无法看清纪敏嫣脸上的表情,唯有点头,表示听见纪敏嫣的话。
许久后,纪新雪再次歪倒在软塌上,抬起手摸向颈间的丝巾。
刚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颈间,可以肯定,丝巾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脖颈,纪敏嫣的手指也没触碰他的脖颈。
纪新雪回想他两年来,表现出对颈间疤痕的在意。
见人必戴丝巾。
在商州境内,几乎没人不知道安武公主颈间有伤,总是围着各色丝巾,连带着商州的女眷也开始崇尚丝巾。
丝巾的风潮流传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会知道安武公主有多在意颈间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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