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新雪闭上眼睛靠在背椅上,无声握紧手中的瓷瓶。
他有很多话想要问钟淑妃,这些话尽数挤在喉咙口的位置,不知道要先问哪一个。
先问钟淑妃知不知道蒋太后和苏太后势如水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轻信德康长公主的话?
还是问钟淑妃知不知道给皇帝下药的后果?
这些话还没问出口,纪新雪已经能预料到钟淑妃会有的反应。
钟淑妃只关心小小的蒹葭宫,根本就不在意蒋太后和苏太后之间争锋。
至于给皇帝下药的后果……钟淑妃也许知道,但她完全没想过会失败或者在成功后暴露的可能,她只能看到德康长公主为她描绘的种种利处,从未想过她要为这件事承担多大的风险。
她更不会去想纪新雪会为这件事遭遇多大的痛苦,因为她做这件事的源头就是为了纪新雪好。
纪新雪越是分析钟淑妃的想法,越是绝望。
他和钟淑妃从王府小院到栖霞院再到皇宫,身上的拘束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惬意,为什么钟淑妃反而变得面目全非,几乎让他认不出来?
钟淑妃后知后觉的从纪新雪冷淡的态度中察觉到纪新雪的愤怒,她眼中闪过慌张,试图说服纪新雪,“雪奴,这只是让你不会再有弟弟妹妹的药,绝不会有其他影响。”
纪新雪仿佛雕塑似的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理睬钟淑妃的意思。
“阿娘只有你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全心全意的为你考虑?”钟淑妃眼中落下泪。“可是你阿耶不仅有你,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将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孩子,皇宫中每多一个孩子,你阿耶投注在你身上的目光就会少半分。”
纪新雪仍旧无动于衷,眉宇间几不可查的痛苦逐渐变成冷漠。
可惜越来越慌张的钟淑妃没有发现纪新雪前所未有的冷漠,仍旧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说服纪新雪。
“你是不是以为你和襄临郡王有婚约,就算你阿耶的注意力被新出生的皇嗣吸引,你的日子也不会改变?”钟淑妃狠心提起始终憋在她心中,让她如鲠在喉的事。
纪新雪睁开眼睛,注视钟淑妃的目光中没有半波澜。
看着这样的纪新雪,钟淑妃心中忽然生出难以抑制的惶恐,面前的人明明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用如此陌生的目光注视她?
钟淑妃在恐惧中停止继续思考,凭着本能将想说的话一股脑的说给纪新雪听,“你不可能和襄临郡王成亲,你们的婚约迟早都会作废!”
“为什么?”纪新雪哑着嗓子问钟淑妃。
他当然知道婚约只是权宜之计,他和虞珩不会成婚,但他想听钟淑妃亲口说出为什么。
钟淑妃见纪新雪终于肯回应她,顿时喜出望外,又旧话重提,“雪奴,你要相信阿娘不会害你,毕竟阿娘只有你……”
“为什么?”纪新雪打断钟淑妃的话,固执的想要从钟淑妃口中得到答案,“为什么我不能和虞珩成婚?”
钟淑妃在纪新雪执着的注视下陷入迟疑。
因为她知道纪新雪不是皇女而是皇子,就算纪新雪将来仍旧要通过嫁人的方式隐瞒身份,配合纪新雪隐瞒身份的人也不该是襄临郡王。
钟淑妃眼角余光瞥见始终被纪新雪牢牢握在手心的瓷瓶,心跳声忽然加快,鬼使神差的道,“你阿耶疼爱襄临郡王远超于你,整日将襄临郡王带在身边,待遇几乎与灵王相同,将来定会想办法为襄临郡王择门更好的亲事。”
纪新雪闻言,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去,他低下头,艰难的展开早以僵硬的指节将装着药丸的瓷瓶放入荷包中,“药先放着我这,等我生辰再说。”
这件事没有他能插手的余地,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先稳住钟淑妃,免得打草惊蛇。
钟淑妃听到纪新雪终于肯松口,心底的不安和惶恐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
她死死掐住手心,克制想要嘱咐纪新雪如何下药才能不被新帝看出端倪的想法。
雪奴天性纯良,她得慢慢说服雪奴坚定给新帝下药的想法,再嘱咐雪奴下药的细节,免得逼雪奴太急,导致雪奴生出逆反心理。
钟淑妃暗中调整半晌,激动的情绪才勉强缓和,她朝着纪新雪的荷包伸手,“药先放在阿娘这,免得……”
纪新雪反手将装着瓷瓶的荷包背到身后,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的望着钟淑妃,面上逐渐浮现委屈,“难道阿娘信不过我?”
钟淑妃语塞,连忙安抚纪新雪,“阿娘没有信不过你,只是怕你宫中的人不够细致,万一将荷包随手丢到哪里怎么办?不如放在阿娘这里稳妥。”
“信不过我,就不要用我!”纪新雪突然发火,将荷包扔向钟淑妃,转身就往大门的方向去。
钟淑妃手忙脚乱的接住荷包,连忙去追纪新雪,连声道,“雪奴快回来,阿娘没有信不过你。”
已经走到门口的纪新雪面无表情的减缓脚步,他今日必须将药丸带走。
等到钟淑妃追上纪新雪,伸手覆盖在纪新雪放在门上的手时,纪新雪的脸上已经浮现恰到好处的委屈。他任由钟淑妃抓着他的手,却特意别过头,不看钟淑妃。
钟淑妃温声细语的哄着纪新雪,在纪新雪保证会将装药的荷包交给彩石保管,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药的存在后,满脸纠结的将装着瓷瓶的荷包还给纪新雪,亲自送纪新雪出蒹葭宫。
走出很远后,纪新雪回头看了眼,钟淑妃仍旧提着盏昏暗的油灯站在蒹葭宫大门处,定定的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仿佛时间从未前进,仍旧是当年他刚从栖霞院搬到白墨院的时候,钟淑妃还是嘉王府后院的钟娘子。
纪新雪面无表情的转头,手心被荷包内的瓷瓶硌的钝痛发麻。
回到寝宫后,纪新雪已经完全恢复往日的从容,先去书房整理了半卷户部卷宗,才回寝殿洗漱入睡。
房间内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时,纪新雪睁开毫无睡意的双眼,从枕头下方掏出今日佩戴的荷包,眼泪毫无预兆的顺着脸颊的弧度落下。
他闭上眼睛就是大老虎被毒害的画面,几乎整夜握着荷包没有闭眼,翌日却若无其事的起床、洗漱、去太学上课。
等待太学开门时,颜梦忍不住多看了纪新雪几眼,她觉得纪新雪身上有很重的违和感,仔细探究,又觉得纪新雪与平日没什么不同,表情逐渐纠结。
纪新雪摸清颜梦偷偷看他的频率后,忽然在颜梦看他的时候也转头看向颜梦,正好抓住颜梦的视线,“有事?”
颜梦下意识的摇头,老实道,“没有。”
纪新雪点了下头,转而看向宫外的人赶来太学的必经之路,虞珩向来是头一个入宫的人。
虞珩看到纪新雪的第一眼,就察觉到纪新雪心情极差,正处于耐心彻底耗尽的边缘。
他无声加快脚步,瞬间将身侧的李金环等人落在身后。
张思仪发现李金环和林蔚也在加快步伐,正试图追上虞珩,连忙小跑几步拽住这两人。
郡王去找公主,你们追什么?
纪新雪对着颜梦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和虞珩先走了,午膳不必等我们。”
话音未落,纪新雪已经随意找了个方向,率先离开。
慢了半步才走过来的虞珩径直越过颜梦,追上纪新雪,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心情不好?”
纪新雪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好,非常开心。”
虞珩秒懂。
心情极度糟糕,但不想让人知道。
他看了眼纪新雪往前走的方向,拉着纪新雪的手腕拐了个弯,改去教授典客的地方。
典客授课基本都是鸿胪寺官员们重现乾元朝或建兴朝各地异族来长安朝见的场景,因此授课的场地非常大。
太学中选择主修典客的学生不在少数,他和纪新雪躲在后面小声说话既不会影响上课的夫子也不会影响听课的人。
纪新雪顺从的随着虞珩拉在他手腕上的力道改变方向,根本不在乎虞珩带他去哪,所有心思都放在挂在腰间的新荷包上。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