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是《京城旬报》上的新词。
《京城旬报》上登载了招工启事,里头就提到了“工人”这个词,就好像进入工厂做活的人,突然被赋予了一个崭新而有力量的身份。
“我去工厂附近看了,那屋子不怎么好看,不过玻璃窗倒是挺多,一排又一排的,那得多少钱哪。”
“反正是朝廷出钱,你在这瞎操什么心。”
“听说纺织厂要招不少女工,我家闺女满十六了,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你真打算让闺女到城外做工?那边那么多男人,你放心?”
“纺织厂都是女的,这有啥不放心的?”
“纺织厂离家里也不近啊,你闺女每天来回不折腾?不仅折腾,还危险。”
“那我再想想。”
京郊工厂距京城大约十里路,脚程快的壮年男子,走一趟至少得半个时辰,若是女子,估计得花费更长时间。
从纺织厂下工,一路走回京城,估计城门都落钥了。
这个问题让城内想要去做工的百姓望而却步。
工厂附近也有零星几个乡镇村落,乡镇村落没有宵禁,女工可以自由来回,但这些村落又能为工厂提供多少女工呢?
所幸,工厂定址时,楼喻就想过这个问题,并想好了对策。
某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京城老百姓突然看到一辆奇怪的牛车。
那车车身偏长,前头有两头牛拉运,车厢前后左右都有玻璃窗,里头空间宽敞,估计能坐下十人。
车停在路牌下,有车夫模样的人戴着草帽,手里拿着鞭子。
百姓好奇上前询问。
“喂,那个车把式,你这什么车?干什么用的?”
车把式回道:“这是载人的客车,专门接送人出入城的。”
“这倒是稀奇,这车能跑去哪儿?”
“现在只跑京城和工厂,以后不一定。”
“工厂?你是说正在招工的工厂?”
“是啊,老兄,要不要坐坐看?一趟五文钱。”
“五文钱?”
百姓惊了,雇辆牛车都不止这个价吧!
“咱们运安车行就是实惠,不过咱这跟寻常雇车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车夫笑着回答:“车厢坐满客人,车才能动。”
老百姓算了算,一个车厢能做十来个人,每人五文钱,拉一趟也就几十文,这生意得多亏本哪!
看这车壁上的玻璃,造价肯定不便宜吧?还有这牛,两头牛养起来也要费不少钱吧?
这车行是做慈善的吗?
不过说句实在话,自玻璃在京城掀起热潮之后,除了有钱有势的,寻常百姓还是买不起玻璃。
他们没住上玻璃屋,没坐过玻璃窗车,现在看着这车,一时心痒难耐,纷纷说想要体验体验。
五文钱坐一趟车,不亏!
车厢满员之后,车夫驾车出了城门,一路往工厂区驶去。
不过两刻钟便到了。
车夫笑呵呵说:“到工厂了啊,都下车了。”
乘客一听愣了:“不回去吗?”
“回啊,得等人满了再说。”车夫用棉巾擦着汗道。
“人不就是满的吗?”
车夫掀掀眼皮:“回城得再交一次钱。”
“什么?!你这不是在抢钱吗!”
车夫皱眉:“我说过一趟五文钱,现在一趟走完了,再走一趟,不得再交钱?”
“我自己雇辆牛车,来回都包圆了!”
车夫一针见血:“您雇一辆车多少钱?”
乘客们:“……”
车行有钱有势,他们不敢得罪车夫,便只能乖乖掏钱回城。
反正下次不会再坐了!
一开始,老百姓对运安车行的公共牛车不感兴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工厂工人乘坐牛车上下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车实在太方便了!
最关键的是实惠。
工厂工人上下工都是固定的时辰,牛车每天也不过走两趟。
其余时间则帮助老百姓跑跑工厂附近的地方,赚些零碎的钱。
可京城这么大,人这么多,老百姓的需求不可能只局限于一个方向。
他们希望牛车能载他们去其他地方。
有需求就有市场。
在市场的推动下,运安车行又开辟了其他载人路线。
新路线开辟后,运安车行的生意越发红火。
他们不仅做老百姓的生意,还做衙门的生意。
谢茂作为交通局的小吏,经常要和同僚出城办差。衙门里不提供车马,谢茂家里虽然有车,但他的同僚大多没有,他总不能独自坐着马车去办差吧?
是以,他们一直都依靠步行,每次出去办完差,命都去了小半。
劳心劳力,效率还低。
自从公共牛车出现后,他们出城办差都能一起坐上车。
当然,他们为公家办差,车费总不能自己掏。
政策很快下达,朝廷鼓励公衙官吏出城办差乘坐公共牛车,车马费可以由公衙审核报销。
还有这等好事!
一时间,出城办差的衙役小吏,都热衷于乘坐牛车。
运安车行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跟城内其他车行虽然没有产生太多生意上的冲突,但其余车行都暗地里冷嘲热讽,觉得运安车行迟早倒闭。
只可惜,选择乘坐公共牛车的百姓越来越多。
不过,老百姓是方便了,可却由此滋生出一些问题。
公共牛车可以运载各色各样的客人,但包括女人吗?
换句话说,女人能与男人同乘一辆车吗?
运安车行是允许男女同乘的,但不少人觉得,女人跟男人挤一辆车会污了名声。
女子总不能单独包一辆吧?
纺织厂的女工可以结伴同乘,但人数不能整除的情况下,总有落单的女工,难道就因为男女大防,工都不上了?钱都不赚了?
生活的压力下,钱财的诱惑下,男女之别似乎渐渐不那么重要了。
男女同乘的现象越来越普遍,民间的风气开始发生转变。
终于有腐儒看不下去,写文章痛斥此等有伤风化之事,并认为运安车行的经营模式是罪魁祸首,提议官府关闭运安车行。
这些腐儒还特意将文章投稿至庆墨书坊。
《京城旬报》很给面子,刊载了。
看报纸,已经成了大盛文人士子的日常;听报纸,也成了大盛百姓的习惯。
抨击“男女同乘”的文章一经刊载,便天下皆知。
天下人就此争论起来。
朝堂自然不能免俗。
楼喻听得实在不耐烦,直接喝问:“你们到底是朝廷官员还是做媒的?天天净盯着那些个男女之事!百姓愿意乘坐一辆车与你们有何干系?什么伤风败俗,什么世风日下,他们是在车上亲嘴儿了,还是在车上光屁股了?一个个脑子里天天想的什么!”
他气得连粗话都冒出来了。
霍延心疼他,立刻出列,言辞犀利道:“诸位站在广德殿上,应该关心的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而非干涉老百姓的生活,不要本末倒置!”
“定国公所言有理。”杨广怀立刻道,“百姓勤勤恳恳地赚钱讨生活,怎么到了诸位口中,全都成了男盗女娼?”
范玉笙同样厉声斥责:“秋收将至,今年的收成如何了?大盛百姓能吃上饱饭吗?等到了冬天,北方的百姓和将士有没有足够的炭火取暖?这些才是诸位应该思虑之事!”
几道责问之后,广德殿上鸦雀无声。
楼喻沉默几息,才点名方才唾沫横飞的几名官员。
“尔等听到男女同乘便想到伤风败俗,见到男女同乘便想到世风日下,可见尔等对男女之事如何厌恶痛恨。但宋御史的奏疏上,你们名字出现的次数可是相当频繁。尔等自己立身不正,却在朝堂上说长道短,实在令朕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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