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銮笑着把她拉下来坐着。
“不用赔礼道歉,这家伙素来口无遮拦,我懒得与她争这些口舌,你倒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季环顿时止住动作,凤目斜睨萧佑銮怀里揽着的女孩。
“哟,这就护上了,这丫头就是传言里你宠得不行的那个异族小妖精?高鼻绿眼小脸儿的,还真怪好看的。”
萧佑銮低头摸了摸阿狸的头,把那场荒唐误会讲了一遍。
季环拍了一下塌上的案几哈哈大笑,案上的茶杯被震得咣当作响。
“半夏啊半夏,当年我娘还总说,摇光公主身边的大丫头老成持重,办事从不出错。没想到你也干得出这事儿哈哈哈!”
半夏白了她一眼没做声。
笑了一会儿才慢慢止住,季环拿帕子擦擦眼角。
“那你就由着这传言发酵不管了?总归影响你名声,你也这个年纪了,婚事……”
萧佑銮摇摇头。
“你是知道我的,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我一直也没心思,不聊这个。你呢?你这身体……”
贵女不像平常百姓家,衣食住行皆精致舒适,命妇更有专门的医官大夫调养身体,就算富态一些也不可能肥胖到身体变形,全无美感。
季环怔了一下,淡然道:“没什么,你也知道我当年落胎伤了身体,这几年用来调养身体的药有些副作用。”
萧佑銮怕言语触动伤心事,也不再多问。转移话题道:“刚刚的两排下人是怎么回事?你大婚时我已被贬到淮南路,自此断了联系,也帮不到你什么。可是夫家待你不好?你竟连下人都要防着?”
提到这个,季环脸上漾出了笑。
“你当初偷偷给我添妆送的东海珊瑚树就帮了大忙了,我娘至今说起抬嫁妆时的那颗珊瑚树还脸上有光。至于我夫君……”
她抿了一口茶,拉半夏在身边坐下,半夏也不推辞。
“我当年什么情况你们也知道,哪有好人家愿意要我?都是我不孝,我娘身为丞相夫人,超一品朝廷命妇,还要拉下脸四处赴宴给我物色夫家……
照他们的找法,都是大族门第,我这残花败柳之身,若是嫁过去,想不受冷眼不被磋磨都要靠父亲的照应,想夫妻和美那是做梦,二老一大把年纪了,只怕要为我操一辈子心,就是百年入土了也不安稳。”
“就在那时我遇到了陈同江,他一陈氏旁族落魄子弟,没什么心眼本事,性子也优柔寡断,眼中那点小心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索性想想,他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若嫁过来,就是父亲不在了,也能有把握拿捏他,二老也放心。再说了,他长得不错,一张俊脸,对我也不差。这些年下来,虽有些好色的毛病,但掌握分寸,从不让外头那些女人闹到我跟前。而我因着当年的荒唐事一直无所出,心中也有歉疚,相处下来夫妻也算和美。”
话虽如此,季环面目分明还是沉郁落寞的,这句“夫妻和美”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
“那些下人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她觑了觑萧佑銮的脸色,“摇光,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别生气。”
“你曾说过,生平所愿唯有荡清寰宇,扫灭贪官污吏,还世道清平,百姓安乐。可这世道却愈发不堪了,我听过游商将淮南路盛景,大周其他的地方却早已糜烂腐坏……”
“我跟着夫君来沂州三年,陈同江是个傻子看不出来,沂州府衙上下早被王庆礼把持了,我耳提面命盯着,也只能让夫君握好兵权,不被姓王的拉下水。
我给父亲也去过信,他说王庆礼在沂水东路经营太多年,构建了庞大的关系网,牵一发动全身,朝廷有心无力,只要姓王的没明着造反,不管闹出什么事儿都有一大波官员保他。”
见萧佑銮面色没什么变化,季环便接着继续说。
只有贴着她的阿狸感受到了萧佑銮胸口轻微的起伏薄怒,少女乖巧窝在她怀里,把手塞进她手心握着。
“……前些日子难民围城,夫君神情有异被我问了出来,粮仓府库原来早已被贪空,姓王的在过去三年还暗中设计,令范满将府军的粮饷补给支出重新造册,把贪污义仓粮库的事栽到我夫君头上,他无计可施,只得投到王庆礼那边。
我听说了你最近奔走,游说开仓赈济的事情。但州府上下官员已经连成一体,有如铁板一块,势必要压下粮仓无粮的消息,你来我这里,陈同江和王庆礼都盯着呢,我主持中馈,能调开别府眼线,可我夫君的人避不开啊。”
所以季环做了这场戏,才能挥退下人单独叙旧私聊。
半夏皱眉道:“可那头围着十万流民,不赈灾干守着,万一城破了,城内的百姓怎么办?”
“所以我前些日子给父亲寄信了,想必不出半月应该有厢军前来解救,”季环转头面向萧佑銮,“摇光,如今情况只能救一边。要么破城,流民活沂州官民皆死,要么就守到厢军来,流民杀败四散,我城中百姓活,这是两难的事,所以我一直未给你去信,不敢见你。”
萧佑銮垂眸,在宽袖底下握着阿狸柔软的手,食指轻轻挑着她腕间的珠链。
“还有一个法子。只要有粮了,难民自然不会作乱,听从安排整顿安置。”
萧佑銮抬起眼皮看向季环,目光凛冽冰寒,杀气腾腾。
她这幅样子季环见过,七年前的皇城外,清澈湍急的洛水被染红那天,摇光公主监斩时就是这个表情。
“只要沂州官员,把府库粮仓侵吞的东西,悉数吐出来。”
“阿环,帮我。”
作者有话说:
注①②,出自《荀子》不苟篇,悫(què)士,质朴诚实之士。
第29章
季环笑了起来, 回头看着半夏。
“你瞧瞧你家主子,还会说玩笑话了,这是想跟全州府的官员对着干……不, 沂州城是沂水东路首府, 摇光是要跟整个沂水东路作对啊。”
室内沉寂,无人接话。季环的笑容逐渐隐去。
“摇光, 你认真的?”
萧佑銮没有直接回答她。
“我刚来沂州城就发现了, 州府上下被王庆礼把控严实,各府被他穿成筛子。陈同江草包一个, 兵权军事却牢牢掌握在手里,王庆礼丝毫不能沾染, 背后一定有人指点。
如今形势至此,我要想掌控沂州,让局势按照我的意愿进行,就要先夺过兵权。策士把目光盯在帅司府,但我知道, 站在陈同江背后的你才是核心。”
“你高看我了。谁不知道,季相之女,残花败柳之身, 刁蛮任性,不学无术, 季相一辈子高风亮节, 勤政爱国, 唯一的污点就是教女不严……”
“那不是你。”
萧佑銮斩钉截铁。
“京师学堂里, 我的课业是父皇制订的, 只有你跟得上我的进度, 你的悟性天资, 就是放到国子监也是佼佼者。只不过在一个男人身上栽了一跤,你为了让丞相夫妇不再担心,才收敛锋芒下嫁为人妇。”
“阿环,你还记得我们七年前一起商议的国事和策论方略吗?”
萧佑銮恳切地看着她的眼睛。
“在淮南路,我将我们的预想一一都实现了,你是我见过最棒的谋士。”
季环眨了眨眼,长睫剪去眸中的暗光。
萧佑銮站起来。
“我认识的季氏阿环,傲对豪门,慈于百姓,一身风骨。当年足不出户就能与我一同制订方略,把淮南路官制全盘推翻,助我安抚百姓,重建封国。
如今国朝倾颓,北地战火已燃,西境蝗旱侵袭蔓延,就连京师最近的这沂州大城都围了十余万难民,大周已岌岌可危。
眼下百姓深陷水火,满目皆是贪腐官吏,她不会视而不见,说些什么城墙内外只能救一边的劳什子鬼话!”
季环仍是垂首不言。
半夏扯着她的衣袖,急道:“阿环,你不是说过,想有一天自己也做出一番为国为民的大事,让世人知道,你不止是丞相之女吗?可你现在困于内宅,真的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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