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满在他示意下站出来,肉团团的脸上仍带着往日和善的笑意,但这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
他翻开一本厚厚的册子,在陈同江惶然的目光里开口。
“陈大人到我沂水东路上任两年零三个月,州府每月皆按时发放府军粮饷,但奇怪的是,帅司大人共计有一十三次,从各大义仓以府军饷银的名义调用钱粮,共计挪用米十二万三千五百石,银九万七千八百九十三两,手书在此,一一登记在册。”
大周军制,州城可设府军八千,每月粮饷由安抚使手书申请,州府确认后发放。
但往往府军人数并没有那么多,每月全额申请后,安抚司从上到下层层盘剥后才发放到府军手里。
陈同江当然也偷偷侵吞过粮饷,但只是经手刮一层油水,万不可能有这么多。粮饷侵吞过万,这可是能牵连全族的大案。
“不!你们害我!”他扑到范满身前揪住他领子,厉声道:“是你,我每月都是向府库申请,根本没有额外从义仓调粮!”
范满掰开他的手指,“你当然没有,只不过……”
他凑近到他耳边轻声道:“府库早就空了,咱们只能从义仓调啊。”
“你们……”
陈同江满目骇然,“你们竟然连府库都搬空!挪用义仓钱粮肥己,贪婪勾结还敢擅动府库,渎职害民,自私自利!你们简直丧心病狂!”
陈同江喘着粗气,身形颤抖瘫倒在椅子上。
内室十几名州官面面相觑,有人面红羞愧,有人不以为然,还有人开口唾骂。
“你陈帅司又好得到哪儿去?攀附权贵,贪财好色,胆小无能,你当初的探花郎、现今的安抚使都是怎么得来的,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王庆礼止住了堂下官员的喧闹,声音轻柔平缓。
“本来,府库义仓来回腾挪,每年春秋二税一收,大家填补运作一番也能照应过去,谁曾想流年不利,遇到了难民蝗灾,碰巧镇国公主也领旨暂住我沂州……”
他踱步行到陈同江身后,一只手压到后者肩上。
“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贤弟,不要想着怎么把自己摘出去了,咱们要齐心协力,想想怎么把盖子压好,别被人掀开。”
陈同江神色阴晴不定。
良久才颓然道:“……消息不能走漏出去,现在就指望着我手下的兵能守住城门,安定城池,粮饷必须照实发。”
“这是自然。”
他猜疑地看向范满,其余官员目光也投过来,眼里满是试探怀疑。
范满忙道:“先前漕司大人号召城内富户捐粮,公主也捐了不少,这些赈灾粮款我让人截留了大半,足够府军撑上半年。”
王庆礼转身回了上首坐下,陈同江冷眼看众人一一落座。
“西边荆湖两路蝗灾肆虐,后续还有数万流民在路上,单靠守是肯定守不住的。所以双管齐下,一来我们联名上表奏请援军,二来,昨日夜里本官请了帅司回府,央季夫人亲笔,恳请季相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调派厢军来襄助女婿。”
许是面子已经撕开,众人听了这话,探究揶揄的目光毫不掩饰的投在陈同江脸上。
他咬牙暗恨,平日里就算知晓别人背地里瞧不起他靠女人上位,但还从没有真切感受过这般□□嘲弄的目光。
陈同江脸上青红交替,愤然开口:“蝗灾难民,守城援军,说得倒轻松,这么闹一番,今年秋收必定大减,就算城不破,我看你们怎么遮掩空荡的库房!”
他看向上首的目光担忧中又带着恶意:“知府大人,今年的秋税转运,年底的上供银,你准备怎么跟朝廷交代?
届时交不上去,回头京师派人来查,府库的事一样遮不住。”
朝堂之上安坐的阁老重臣才不会管你收成如何,哪一年收归中枢的财赋比上一年少,当年的考绩就是下等。
若是少得多了,按这些年的循例,这一路州府所有官员在吏部的考绩都得玩完。
王庆礼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看起来并不担心。放下茶杯时,堂下担忧讨论的官员已重归安静。
他镇定平和,音调轻飘飘泛着阴冷。
“交代?弄出个大场面,把事情掩过去不就行了。”
怎么遮掩?
“京师援军到的时候,正巧暴民冲破城门烧杀抢掠,乱民猖狂放肆,抢夺烧毁了府库和粮仓,罪不容恕,合该镇压清算……
我们送来援的厢军一个大功劳,他们为我等作证库房尽毁于乱民……”
“至于陈帅司担心的另一点,”王庆礼眼皮抬起,目光阴狠,“有人偏要追根究底送咱们去死,正好一了百了,管他什么王孙贵胄,一场大火,烧它个干干净净。”
陈同江打了一个寒噤。
第16章
一行人策马从公主府后校场大门长驱直入,萧佑銮把缰绳递给马童,目光投向场内。
两名一并身穿白衣骑装的少女正骑着矮脚小马在场内奔走,旁边一个军士在旁护持。
“哎呀不行,这马一点都不听话,王叔,阿狸的马看起来比我这匹乖多了!”
女孩拉扯着缰绳,小马只是不理,温顺地跟在军士的马旁边,偶尔上前亲昵地蹭蹭母马的脖子。
军士笑道:“阿满小姐,你刚跟阿狸小姐换马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女孩扭头看去,阿狸抿着嘴笑,摸了摸身前小马柔顺的鬃毛,轻扯一下缰绳,小马乖顺地走过来与顾满并肩。
阿狸拍了拍顾满的肩膀,示意她照着军士教的姿势动作慢慢来。
顾满撅着嘴嚷嚷起来:“太难了,我学不会嘛!明明我也是照着王叔的要求做的,马儿就是不听话!”
她想了想,眼珠一转,伸出一只手揽向阿狸。她还坐在马上就这么靠过来,把阿狸吓了一跳,赶紧驱马并上去免得她栽倒。
两匹小马性格温顺,贴在一起倒也没互相排斥。
顾满大大咧咧揽着她肩头,“阿狸,你一学就会肯定有什么窍门,秋实姐姐不是让你多开口说话吗?正好,你把你骑马的窍门跟我讲讲。”
自从知道阿狸能说话,但要多开口练习,半夏就吩咐下去了,府里的侍女下人老远见到小哑巴都会招呼一声,引她开口。
顾满尤甚,天天都要问她一些难以比划回答的问题。
幸而小圆脸本身就是个叽叽喳喳的多嘴麻雀,催促几句就忍不住自己接话自说自的,也让阿狸松了口气。
但奇怪的是,不管他们怎么引怎么逗,阿狸喉咙口就像堵了一口气,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若不是殿下和半夏都听见过,阿狸都以为自己那天在马车里发出的惊呼只是错觉。
秋实对此也毫无办法,告诉她一切都是埋藏在心底的心魔作祟,只要克服心病,正常说出第一句,后面一切就简单了。
但这第一句话,不管阿狸想说什么,都如呼出去的空气一般,出口既散,浅淡无声。
校场上,军士突然调转马头,肃容挺身,向着某个方向挺直行礼。
顾满回头望去,放开阿狸,兴奋道:“啊殿下回来了!我不要再学了,都学了一下午,我要去服侍殿下!王叔快教我怎么下马,诶阿狸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我呀!”
话音未落,身旁的小马早已放开蹄子,顺着鞍上主人的心意,掉头奔跑而去。
萧佑銮唇角上扬,立于原地,看少女策马向她直奔而来。
小马在她侧前方两步远轻嘶一声,扬蹄精准止步,一丝灰尘都没溅到她靴子上,马背上的少女赫然已是一名娴熟的骑手。
女孩白衣齐整,胸前微鼓,腰间束带勒出细腰,黑发高高束起。
停得急了,长发连着发尾扫到身前,拂过翡翠一样清亮的绿眸,高挺的鼻梁,最后从扬起的粉唇贝齿间滑落。
整个人都溢满了欢喜。
一下午都在马上,军士还没有教怎么下马,阿狸翻身下来趔趄了一下。
萧佑銮疾步上前扶稳她,手贴在阿狸背上,交织出温暖的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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