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地上滚落的酒杯叮当作响,再就是林小菲呼吸凝滞后,堪堪缓过来的喘气声。
那把刀狠重地插在桌子上。
白晓阳的手劲并不大,但依旧破开了木面,大概是因为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冲动本身就会花费很多力气,如果不逼着自己用力,那么这把刀就真的会出现在白宜城的手上、脸上,胳膊上。毕竟,白晓阳想过,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做了什么,是会有人帮他处理好一切的,不是吗。
乘着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白晓阳看着白宜城的眼睛,“叔叔。”他说。
白宜城眼球转动了一下,居然也和别人一样,对着白晓阳,一言不发。
不说话的缘由当然不是因为这举动。这点动静算什么?白宜城打小不学无术,在街上混的那几年,年轻的时候跟着社会上的人去打群架,别说小刀往桌子上插了,他亲眼见过砍骨头的菜刀往人脑袋上劈的。
他不说话,不是因为白晓阳做了什么,而是因为白晓阳的眼神,就这么正正对上,忽然让他想起来,当年蹲监狱的时候,他一屋子有个官司失败的无期,那是个干瘦的中年人,手无缚鸡之力,被关得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还有梦游症,每天晚上都爬起来在屋里转圈子,白宜城好几次被弄醒后,发现那人低着头,用一双透不进一点光的, 黑漆漆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都能让白宜城吓出一声冷汗来。即便他一伸手就能把那人推倒在地,但想起来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白晓阳的这双眼睛,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了。
刀竖着插进桌面的一瞬间,白宜城忽然意识到,白晓阳好像是真的会往他身上捅。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和当时那个沉默寡言的囚犯,几乎几一模一样。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曾经在一家中餐厅打工。我老板的丈夫,是个吸毒的疯子。”
“他很壮硕。吸食芬太尼长达半年,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溃烂了,像个僵尸。”
“他曾经囚禁了我的老板,带着满弹的枪,不是钢弹,而是火药。在人体里爆炸开,会一瞬间煮碎你的五脏六腹。尸检刨开的时候,腹腔的模样……”白晓阳看向林小菲端来的那盆肉羹,说,“和那个很像。”
“和电影里不一样,被枪口指对着的时候,人不会太平静的。那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因为你知道你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痛苦。”
白晓阳摩挲着刀柄,回忆起那时的场景,现在想来依旧还是会有些心悸,也十分感慨,“在那种极端情况下,我一个人把老板救出来了。”
饭桌上依旧没人说话,只有白晓阳一个人。声音很轻,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那样,语气有些自嘲,但也是诚恳的。
“我也曾经在走夜路的时候,被一群流氓围起来。纽约不安全的区域很多,时至今日依旧还有帮派在活动,黑人,墨西哥人,拉美人。”
“我对那晚的记忆很深刻,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大麻和酒精的味道。”
白晓阳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不是有人救了我。我说不定会被他们绑架带走,殴打,然后轮奸。运气好的话会被扔到偏僻的地方自生自灭,运气不好,我会死在那几个人手里,录制的视频传遍暗网,内脏被卖到世界各地。”
就和对着Raven做犯罪心理研究报告一样——普通地叙述着骇人听闻的、血淋淋的恶性犯罪事件。白晓阳面不改色地说着这些极端、粗鄙,令人感到不适的话,用词既不温和也不委婉。
白宜城动了动,他似乎要说什么,白晓阳阻止了他。
“我手腕上有条疤,”白晓阳淡淡地说,“那是我自己划开的。”
“一点一点……我甚至能透过刀刃看见皮下抽动着的肌肉组织,和血管一起,被我用了很大力气才切断。”
身后传来了某个人喉咙发紧的声音,这让听得心惊的白宜城醒了神,他语气很重,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捏恶狠狠地说,“行了!把嘴闭上,你这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
白晓阳笑了笑。
白宜城一愣,又觉得难堪,好像他真被两三句话就唬住了似得。四处看了一圈,对上亲戚们心照不宣的眼神,恼火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他说的那些我一句都——”
“叔叔。”白晓阳骤然喊他,白宜城听得头皮发麻,还真就收了声。
白晓阳说,“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所以我没有以前那么好吓唬了……但其实我能理解你,这么久不见,还以为一切都没变,习惯用老一套对付人,都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我和你说清楚,你就能明白了。动手之前就会多想一想,我经历过什么,我还会不会怕。”
白晓阳观察着他,忽然奇怪地问,“你看起来怎么这么慌张?”
眉毛下方那道细细的血痕已经凝结,伤口微微红肿着,不再往外渗血。
因为俯视着别人,所以说什么都会显得语气傲慢。
“为什么这个表情?“白晓阳十分意外,惊讶道,“叔叔应该是不会觉得我很可怜的。应该也不是自责……是在害怕?"他恍然地点了点头,“也对,这一桩桩一件件,骇人听闻,是该害怕。”
其实白晓阳也觉得,好像变得和那个人有点像了。
……是越来越像,还是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曾经为了讨要爱,为了讨要宽恕,白晓阳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曾经渴望的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自然而然地,被骄纵着,养护着,虚伪自私的一面暴露出来。
其实白晓阳也是个冰冷无情的人。当想要的东西开始变得不值钱的时候,那么说不要就不要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是。如果不是还有所留恋,那么他会将伤口切得更深,会躲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一个极端的、不健康的,无私又自私、软弱又坚毅的人。
本就是很像的两个人。
白晓阳准备离开,又被林小菲一把拉住。
“等下,你先别走……”
白晓阳不想待下去,“我说了,明天会再来的。只是想见见小云,别的都不重要。”他想了想说,“或者你和我说他在哪个医院,我现在就去看他。”
林小菲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其实白晓阳的眼神很冷漠,他是平静的,但算不上从容。
那些过往被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之所以能镇住白宜城,是因为他的的确确直面过这些恐惧。
见林小菲一直不愿意说到底是哪个医院,白晓阳开始觉得古怪,他疑惑地蹙起眉,“不方便说吗?”
林小菲还是沉默。
白晓阳看了一眼桌子那边,发现那群人脸上的表情更奇怪,连白宜城都铁青着脸移开视线。可疑的地方太多了,他隐隐约约察觉出不对劲来。“到底怎么回事。”
白晓阳沉默了一会儿,“既然见不了面,那以后有机会再说。”
单方面断联也是一种斩断过去的办法,但白晓阳还是有心结。是幼年时那点模糊的感情支撑着他回来的。这毕竟是他在美国一直挂念着的人,毕竟是他照顾到大的、疼爱过也怜爱过的孩子。
林小菲着急地拉住他,“你先、你先别走!你不能走!”
即便这样也要挽留,白晓阳意外地转过身,他发现林小菲的表情很奇怪,而且越来越奇怪了。
正要问,忽然,一直紧紧关着的主卧房门被打开了。
白晓阳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在看清楚那是谁之后,睁大了眼睛。
林小菲脸色一变。
“谁让你出来的!回去!”
“哥。”
话一出,林小菲慌张地看向白晓阳,心里暗骂事情要糟。
白晓阳怔怔地看着从卧室里坦然自若地走出来的人。
白晓云似乎很激动,他面色红润,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往前走了两步,“哥哥。”
林小菲猛地挡在两人之间,扶住步伐稳健的儿子,面色难堪地嗔怪道,“你……你怎么就这么出来了,你的病服呢,怎么都不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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