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程问音从卧室出来,外公笑道:“两口子腻歪完了?”
程问音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从身后突然搂住外公的脖子,没大没小地闹他,“没完呢,这不是怕您无聊,找您聊聊天嘛。”
外公:“哎呦,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程问音陪外公聊了一会儿,又要被他赶回卧室,只好拿了厚毯子给他盖上,提醒他困了就回卧室睡,睡前记得吃药。
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听到广播里说道:“在节目的尾声,我们必须分出一些时间,给前线的士兵们送去家乡的温暖与祝愿……”
程问音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在这一段不知道是该叫做朗诵还是演讲的节目中,女声温柔,男声沉稳,配合得恰到好处。程问音站在老屋暖黄的灯光下,毫无心理准备地,被从美梦拉回现实。
所谓送给前线士兵的慰藉,似乎只是个好听的噱头,他们把战争描述成了一场浪漫的远征,或是年轻男孩儿们的成年礼物,即便是除夕之夜,他们依旧在鼓励参军,依旧在强调这场战争的伟大意义。
那些悲壮的、唯美的、光荣的描述,正如曾经舞台剧上所聚焦的角度,对仔细研读过剧本的程问音来说是那么熟悉,可此刻的他听着播音员的话,却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无力。
因为他知道,战争不是戏剧,而是正在进行着的痛苦。
“外公……”
程问音捏紧衣角,回头想和外公说说话,然而外公已经和衣睡着了。
他还记得,去年的除夕夜,自己伏在外公膝头,问他,明年的这个时候,战争会不会已经结束了。他那时非常不安,渴望从外公口中得到些许安慰,但外公的回答却模棱两可:“不好说。”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仍然没有人能预知,所谓的结束在何时。
太多人死在这场战争里,太多家庭丧失了原本平静的生活。
程问音曾经在omega联合工会,整理过阵亡士兵生前未寄出的信件。他看到了一封信,不,应该说是一张纸,纸上只写了一行字,连信封都没有装,听说那名士兵的尸体被发现时,这张纸就皱皱巴巴地塞在他胸前的口袋里。
“妈妈,我很害怕,我想回家。”
短短一句话,让每个读到的人都忍不住为之落泪。
程问音不懂军事,更不懂政治,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去听从那些战争动员。
每次与爱人相聚,他都会觉得幸福有些过量,甚至为此提心吊胆,因为在这之后,要面对的只会是更长时间的分离,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分离都如此痛苦了,他想象不了更可怕的阴阳两隔。
零点到了,鞭炮、烟花、红灯笼,新年的气氛一时间到达高潮。
程问音关掉广播,看向窗外的热闹,恍惚之间,竟觉得世界已经被撕裂成了两半。
就在家乡各地都在庆祝农历新年的到来时,整个前线寂静无声。
指挥部没有接到任何战斗安排,在小镇原地驻扎待命。暂无战事,又恰逢节日,部队的伙食自然比平时好些,喝了不知道多少天杂豆汤的士兵们终于吃上了肉和面包。
陈今是在野战医院度过的节日。
眼镜儿来看他,给他把所有家当都带来了。
他的家当总共也没几样东西,半个行军包都装不满,除了生活用品之外,就还有一张照片,半包烟,一个装零钱和信的铁盒子,一支钢笔和几张空白的信纸。
他把给弟弟的信写完了,托护士帮忙送到了邮寄处。
照顾这一排病床的护士是个性子风风火火的beta女孩儿,姓林,十九岁,在护士学校培训了两个月就来到了前线。
每次给陈今换药,她都会感叹说:“你可真是命大。”
陈今没心没肺地笑,露出一颗虎牙,“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陈今的伤是执行巡逻任务时“捡到”的。
排长说大概有两三个人,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才躲在林子里,重武器铁定是没有,威胁不大,让他们尽快解决完归队。
陈今一行人起初还是抱着速战速决的心态,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林子里雾气重到,半米之外根本分不清是树还是敌人,这极大地加重了心理负担。
每走一步都要反复试探,一点风声都被无限放大,随之而来的是紧张、犹豫,甚至恐惧。
陈今端着枪,手指始终扣在扳机上,呼出的哈气混入浓雾中,就在他第三次将枪口错抵在白桦树干上时,他中弹了。
但也得亏是雾气重,敌人那一枪打偏了,子弹擦着陈今的锁骨贯穿过去,在左肩上留下一个血窟窿,没伤到要害,在野战医院养上半个月就能回部队。
野战医院自然没有什么病房的概念,上百张病床挤在一个大厅里,从早播到晚的钢琴曲和伤员的呻吟嚎叫混在一起。或许前一晚才同刚认识的人谈笑,睡一觉醒来,那人就被盖上了白布,连着床单一起被带走,而很快又会有新的伤员住到这张床。
一周里,陈念看过了无数个类似的场面,渐渐变得麻木了。
他叼着块面包,跟隔壁床新来的哥们儿吹牛,说自己的厨艺比炊事班那帮人强多了,弟弟就是被他这么养大的。
那老哥面色惨白,显然没有心思跟他扯闲篇,他把床头的盘子往陈今那边推了推,艰难地说:“兄弟,你把我这份也吃了吧,我实在没胃口……”
床头的标签上写着每个士兵的姓名和所属部队,陈念伸着脖子看了半天,终于看清楚了,这位老哥叫彭津,很巧,跟他的名字同音。
彭津是高地掷弹兵,坐标暴露后,转移不及,一条腿被炸烂了,除了锯掉没别的选择。
他打了吗啡之后还是疼得龇牙咧嘴,怀疑林护士用假药忽悠他。
林护士被他说烦了,一边给他换绷带一边说:“你可老实点吧,撑过这几天就能回家了。看看你旁边这位跟你名字差不多的倒霉蛋,养好了伤又要回去。”
陈今啃着肉罐头,无辜被提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半夜,放在大厅中央的音响终于被关掉了。
漂亮的电影明星为他们唱了一晚上歌,确实比前些天的政府慰问要来得管用,还能动弹的家伙们都撑着床头坐起来,扬着帽子,吹起了口哨,不能动弹的,也不妨碍他们对着女明星开黄腔,逼仄拥挤的大厅顿时被这病态的狂欢填满了。
夜深了,陈今听着周围传来的呻吟声,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着外套走到外面,想抽根烟。
但他只剩下最宝贝的那半包烟,攥在手里犹豫了半天,还是选择压下烟瘾,从兜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巧克力,嚼了一口。
军队配发的巧克力没什么甜味儿,纯粹是用来补充体能的,嚼起来跟肥皂差不多。陈今靠在墙边咂么味道,抬头望见侦察机机尾闪烁的红点,低头也是一个红点晃过去,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燃着的烟头。
林护士正蹲在台阶下面吞云吐雾,陈今走过去,眼疾手快地把她手里的烟抽走了。
他咳嗽一声,“一个女孩子抽什么烟。”
林护士瞪着他,“还我。”
烟头本来也只剩一小截,陈今没还给她,用脚踩灭了。他在林护士旁边蹲下,掰了一块巧克力给她,“吃么?虽然味道不咋样。”
林护士接过来,没好气儿地说:“别扯着你的伤。”
陈今问她还有烟吗,果不其然得到一句:“没有,有也不给你。”
这语气越听越像他们家陈天天跟他闹脾气,再加上林护士的年纪也跟弟弟差不多,陈今对她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当哥哥当惯了,总忍不住想管人。
他问:“欸,我说小林,你天天在医院散播消极情绪,会被处分的吧?”
“消极吗?”林护士低头拨弄着石子,“我觉得挺积极的。”
陈今咬碎巧克力,笑了一声,“傻丫头,这里没人管你怎么觉得。为了你自己好,以后还是少说吧,起码长点心眼儿,别让其他医生护士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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