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问音紧张地攥着手指,“好。”
车子自市南的农贸市场,穿过市中心,抵达市北的一条商业街。
这附近分布着许多餐馆、啤酒馆、歌舞厅,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聚集着许多年轻人。只不过受近几年的战事影响,这些娱乐场所的光景大不如前,不少老店因为生意惨淡而关门,冒出来的新店也在艰难地经营着。
日落西斜,天色渐暗,街道两侧的店铺招牌尚未亮起彩灯,光源间衔接不上,四周都被抹上了铅灰色,呈现出一种独属于城市的冷寂与衰败。
车子停进了一个小院,白译鸣和他的同伴率先下车,把后备箱里的蔬菜搬了下来。
程问音听白译鸣的安排,安静坐在车里等他。
他将帘子拨开一道缝,偷偷打量着外面,发现这里竟是一家餐馆的后院。
很快,屋内有人出来了,但只搬走了一麻袋洋葱,其余的都还横七竖八地堆在后院,白译鸣也和同伴一起,跟着进了屋。
房子的窗户都是毛玻璃材质,连人的影子都映不分明,只能透出一团模糊的黄光。
程问音掩上帘子,不再往外看,裹紧围巾,心里七上八下的。
又过了十几分钟,白译鸣回来了。
他拉开车门,让程问音跟着他,上了停在院子里的另一辆车。
这是一辆满街都能见到的黑色轿车,白译鸣坐上了驾驶位,手往后伸,递给程问音一个袋子,没有回头和他对视。
“我好像没有见过你的孩子,”他摇下车窗,低头点烟的动作很是熟练,“里面是一些点心和糖果,就当是送给他的礼物。”
“今天对不起了,音音。”
只有家人和亲密的朋友会叫程问音的小名。
曾经他和白译鸣是最默契的朋友,虽然一个是alpha一个是omega,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纯粹的情谊。
如今听他还像以前那样叫自己,程问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不该不过脑子,直接去打扰你们。”
“但愿没有给你们带来麻烦。”
车在外面停了很久,厢内充斥着阴冷的湿气,程问音的声音都有些打着哆嗦。
白译鸣眼底微动,发动车子,停在原地热车,问道:“你现在住哪?”
“我外公家。”
“在第四大街……”
他打断道:“嗯,知道。”
白译鸣还记得外公家住在哪,程问音便噤声了,眼眶有些酸涩。
他以前带白译鸣去过几次外公家,外公对他很是欣赏。
那时候他们二十出头,还是小孩子心性,每天除了排练,就是和剧院的朋友们到处玩,没想到只过了短短五年,各自的生活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译鸣沉默片刻,弹了弹烟灰,像是忍了很久,终是咽不下去,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音音,你过得好不好?”
“今天为什么一个人去农贸市场?你丈夫呢?”
程问音:“我丈夫他……出了点事。”
他是信任白译鸣的,没有刻意隐瞒,简单和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们不能住在军区了,束缚太多,而且也不安全,我想在外面等他回来。”
对方皱了皱眉,但似乎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
程问音苦笑了一下,“我丈夫出事以来,我想了很多,突然觉得现实生活比我们演过的很多剧本都要荒诞。”
他看向前座,只见白译鸣一直将拿烟的手垂在车窗外,烟顺风飘出去了,他几乎闻不到。
“或许,你站的地方才是对的……”
“别说了,音音,我不想和你谈这些。”白译鸣再次打断他,语气带着些恼怒,同时用力掐灭了烟。
他吐了一口气,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程问音,然后利落地倒车,开出院子。
车子很快驶入喧嚷的主街,霓虹灯的光影快速倒退,在车窗上融成一片,如同万花筒的底色,拐进小巷,又一下子沉入黑暗,仿佛大幕拉上,一出盛大的戏剧落幕。
“我就不上去了,改天再来看外公。”
白译鸣把车停在路边,快速写了一串号码,递给程问音,“需要帮忙的话,用公用电话联系我。”
程问音接过纸条的下一秒,抓住了他的手。
白译鸣顿时愣住了。
“小白,谢谢你的礼物,我儿子收到一定很开心,有机会让他自己跟你道谢。”
“你在外面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少抽烟,对嗓子不好。”
程问音说完便松开了他的手,拉开车门,抱着菜篮,快步钻进公寓楼。
白译鸣的车停在路边,没有立即离开。
他在车里呆呆地坐着,没有抽烟。
其实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烟瘾,只有压力大时会忍不住。抽烟伤嗓子,他日后还想演歌剧,想挑战不一样的角色。
就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如今他四处奔走,疲于藏身,苦苦等待变天的那一日。
他是坚定的,但他不敢站在这里展望以后,因为看到的只能是一片混沌,他怕落空。
今天的重逢是个意外。
更意外的是,他和程问音之间的默契并没有消失,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程问音好像什么都懂了。
想着想着,白译鸣笑了一声,忽然又觉得这没什么好意外的。
毕竟以前可是有很多人说他们俩绝对做不成情侣,因为该谈的恋爱都在台上谈完了,在台下又太了解彼此,再谈恋爱会很没劲。
确实是这样的,程问音是他最好的朋友,从没变过。
白译鸣深吸一口气,用掌心抹了一把脸,抬眼与后视镜中的自己对视,强迫自己别再情绪化。
政府已在首都布下了针对地下组织的天罗地网,他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要尽快赶回据点。
另外,今天负责送枪支的兄弟有可能已经暴露,他们需要商量对策,想办法让更多的枪支顺利送进首都。
……
引擎声响起,黑色车子再次潜入夜色,什么也没有留下。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
程问音在外公家住了半个月,沈柏渊带着内部消息来找他了。
从上半年起,联盟就在统计军政相关人员的家庭构成,这段时间更是变本加厉,成分不干净的,对政党不利的,要被彻查,下一步即是秘密关押。
程问音得知此事后,眼前一阵发黑,手脚发软,若不是沈柏渊及时扶着,定会栽倒过去。
论成分,他自己绝对处在危险的边缘,再加上齐砚行头上这个通敌的帽子,他们一家人若是被查到,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亲生父亲付霆始终是一颗定时炸弹,几乎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轨迹。
付霆是因为反对武装镇压边境动乱,支持“绥靖政策”,被扣上了叛国罪。
程问音对亲生父亲没有任何感情,无论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他都已经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了。
他只是忽然觉得,付霆倒在山雨欲来的战前,他的死标志着联盟政界完成了换血……越是琢磨,这其中的端倪就越是浮现出来,更何况,这和齐砚行的遭遇,本质上是一样的。
付霆或许是政治的牺牲品,无人为他鸣冤,他只能孤零零地死去。
这是警示,程问音不允许自己的家再给这荒诞可怖的现实做陪葬。
那天,程问音连着打了很多通电话。
给齐砚行的父母,给沈柏渊,给工会相熟的同事。没有人能想出万全的办法,他也不敢联系以前的朋友们,担心会牵连到他们。
放下电话后,他捂着发痛的耳朵,突然觉得很累,很想哭。
他想带着宝宝躲起来,躲到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躲过这场风波,躲过这场迟迟不宣告结束的战争。
可其一,没有这样的地方,其二,他不能抛下外公,还有其他家人。
他感觉自己正身处一条漆黑的隧道里,空气稀薄,岔路甚多,在不知道隧道尽头是否确有光亮的情况下,每个选择都是在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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