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南疆并不讨厌这个名字,相反还有点喜欢,因为每当何励人念着它,望向自己的眼神多少是有点暖意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是期盼父亲能够爱自己,或许也就是这么点期盼支撑自己活到现在。
“容青,为什么骗我……”何励人颤动两瓣干裂的嘴唇,目无焦距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我不会害你,为什么要走……“
床头立着的身影矮小又单薄,但面容却与那人有七分相似,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兴许这二十年经历的风雨本来就是场梦,时间并没有走过多少,两人依旧比肩而立,意气相投。
“容青,怎么不说话……你在哪?”何励人抬起胳膊,极力地想要触碰那人的面孔,然后他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在。“
梦醒了,散乱的目光又汇集到一处。
这是谁?是哪里来的孽障?他都已经死透了,为什么还要派一个小鬼来折磨我!?
何励人喘息着,因为病弱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串模糊的呻吟,而那举到一半的手却是用尽全力甩出了一巴掌。
祝南疆后退两步捂住胸口,那巴掌没能落在他的脸上,但凶狠地抓住了他的心脏。
他喘不过气了。
他鼓足勇气像一个儿子回应父亲那样回应了他,期求趁着对方糊涂拾些好脸色,然而到头来还是只能得到一个巴掌。
他退出卧室穿过走廊,身后是何励人歇斯底里地怪叫。下人和护士闻声赶来,见他面上的惨笑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他就这么一步步下楼,在众人的注目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台阶尽头。
作者有话说:
没啥说的,求个海星叭(⸝⸝•‧̫•⸝⸝)
第9章 做人
何励人终究是没能熬过立冬,好在死的时候还算清醒,甚至在前一天还让管家念报关心江浙一带的局势。
上海地区因为商界要人的一致反对迟迟没有开战,何庭毓因此能够在床榻边服侍父亲寿终,何庭珖却是待到何励人下葬当天才露面。
葬礼过后一家老小聚在客厅,冯律师撕开手中的信封开始念遗嘱。
何家的资产,包括何励人亲自经手和委托在外的,不分大小全归何庭珖所得,何庭毓拥有大部分的现金和房产,剩下的零碎家当给祝南疆。
这样的方法也说不上是公正还是不公正。大少爷继承了军队,本就无心从商,二少爷是个败家子,全靠钱生钱支撑开销。至于老三,本来也不是亲生的,又不遭人待见,给多少似乎都算是情分。
可祝南疆满打满算也还不过十四岁,学没上完,赚钱的活计更是没有。最要紧的是没了落脚的地方,除非有好心的亲戚肯收留他,不然就得花钱租房或露宿街头。
有看不过去的长辈质疑道:“那三少爷往后住哪里,生活上的事谁照顾?“
何庭珖窝在沙发里吞云吐雾:“14岁不小了,别家小子到了这个年龄早就自己挣饭吃了。我认识些生意上的朋友,最近吴家的米店正好缺个学徒,他要是乐意正好可以去学点本事,包吃包住!“
这明晃晃是要把人扫地出门的意思了。
左右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怀疑是二少爷在遗嘱上做了手脚,却又不好当着三人的面明说。
“叔叔……”何庭珖满不在乎地笑,“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可以带他回苏州,南疆和令郎年纪相仿,正好可以做一对兄弟。“
此言一出,没人再敢出头说理。
——看不惯归看不惯,到底是人家的家事,这锅甩到自己头上来可不得了!
这时始终沉默不语的何庭毓突然开口:“这房子给他住,留几个仆人。“
客厅里鸦雀无声,几秒过后何庭珖不相信似的又重复了一遍:“给他住?“
“嗯。“
“哥,这房子你不要?”
“我用不着。”
“那……”
何庭毓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那些老爷子平时经常摆弄的花草:“房子给他住,别的我管不了,没饭吃可以来找我。”
几位“叔叔“闻言松了口气。
大少爷既已发话,老三过得再惨也不至于饿死。不然这么一大家子人眼睁睁地看一个半大小孩被扫地出门,虽说是养子,但也足够让外人笑话了。
何庭珖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他的确是在遗嘱上动了手脚。因为吃准了何庭毓不屑在这种事上跟他较真,因此大着胆子给自己捞好处。
这何公馆是当年何励人斥巨资请西洋建筑师给自己专门设计的,即便放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也是独此一栋,普通官家富户花钱也住不上。
何励人原本就在遗嘱中把公馆留给了长子,何庭珖虽然眼馋得不行,但这么大块肥肉他不敢明着从大哥手里抢。
早知道何庭毓对房子这么不在乎,就应该毫不客气地占为己有,现在想要也要不过来,真是便宜了这孽障!
祝南疆自始自终在卧房里没有下楼,像分家产这种场合,他是没什么资格露面的。
听着楼下众人的议论,他大概知道了自己今后的处境。搬走的是大哥二哥,自己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也不必再去学校。
他自由了。
没想到结果是这个样子。何励人的死使他从笼罩了他整整十四年的何家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他再也不必像狗一样整日看人脸色过活了!
至于会不会没有饭吃,他没想过,也不屑于去想。
没饭吃,那又怎么样呢?棍棒都没有打死我,难道还会因为饿活不下去吗?
.
何励人等那一窝姨太太,有几个在老爷还没咽气的时候就已经回了娘家,剩下的那些也逐一被何庭毓用钱打发了去。
大少爷不好说话,二少爷又精得很,姨太太们不敢闹事,各自收拾细软另谋出路,不出一个月的功夫公馆彻底萧索下来。
房子越是萧索,祝南疆就越是安心。
他像畏光的动物习惯了蜷缩在角落里,忽然有一天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出来了,又总觉得有“东西“在暗处盯着他。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像新客第一次踏入这栋宅子似地从玄关走到书房,又挨个踏进父兄和姨太太们的卧室。
他坐到书桌前,拾起电话听筒又放下,然后回到客厅抽出上座的餐椅。
他想象自己是何励人或是何庭毓,慢条斯理地审视这房子里的角角落落,直到天色昏暗,“啪“地打开吊灯,楼上楼下一派金碧辉煌。
“这些现在都是我的了,就算我一直坐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怪我。“
.
何庭毓给他留了两个人,一个杂役,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管家。
老管家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替何励人做事,现在年纪大了,做不了管家了,但也还是在何公馆住着。这样一个没儿没女的老人家,遣散出去等于是断其活路,正好留下来做些看家的活。
祝南疆并不惧怕老管家的存在,老管家是好的,偶尔还会在他挨打之后给他送些热食。只不过他不知道该如何同这两人交流,在下人面前,他从来都不是主子。
何庭毓在搬离何公馆之后又来过一次,拿走些东西,留下一个信封:“把学上完。“
祝南疆知道那信封里装的是钱。看着对方从大氅底下抽出信封甩到桌上,心底深处那熟悉的恐惧感又浮上来了。
“我不上学。”他轻声道。
“不上学,你干什么?”
“去当学徒。”
“以后呢?”
“再说。”
这是他第一次违逆何庭毓的意思。
他并不是厌恶上学,而是不想问何庭毓要钱。
去做学徒也是随口说的,因为想起何庭珖曾提到让他去米店做学徒,这应该是个可以谋生的法子。
何庭毓没有说话。
祝南疆不敢抬头直面他的注视。他知道他在看自己,且不用想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这眼神整整羞辱了他十四年,到如今依旧不肯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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