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一再向明远兜售入朝为官的主意,而且此人极善于察言观色,一旦见到明远因王安石迎难而上的行为所感动,立即借机相劝,想要以情动人,改变明远的态度。
明远冷眼将吕惠卿的热切都看在眼中,心想:看来王安石是真的为了天下生民豁出去了;然而吕惠卿却明显对获取权势和助力更为热心。
他低头假装思索,片刻后突然抬头道:“一年!”
吕惠卿眉眼一跳,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
“一年之后,我或许会重入京师。”
但明远并没有答应吕惠卿的邀请。
“但是小可才疏学浅,不过在商业财计上略有所长,入朝为官之事,是万万不可提起。”
但吕惠卿的目的也已接近达到了——毕竟吕惠卿因丁忧而远离朝堂,他自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巩固自己的势力。一年之后,那便是差不多了,若是能再得明远的助力……
再说了,这样年轻,又没有任何官场经验的少年郎,到了京中,还不是任他搓扁揉圆?
想到这里,吕惠卿不再坚持,而是柔声问:
“远之对市易法还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
明远苦笑。
所有的建议当年都已经对王雱提过了——他的全部建议就是不要推出市易法。
但是现在看来……王安石方面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明远想了想,便道:“小弟的建议是,不要将市面上的所有货物都纳入市易司的管辖范围,最好能够划一条线,在交易总量高于一定限额的大宗货物,适用市易法。”
“否则若是小商小贩连一棵葱一头蒜,都需要向市易司出售或是准粜,那市易司恐怕真忙不过来。”
市易法的本质,是由市易司平价收购市面上的滞销商品,等到市场短缺的时候再卖出,属于政府出手干预市场价格,以防止大商人囤积居奇,垄断市场。
因为供给变化而引起的价格变动,明远在自己本时空见识得太多了,什么“蒜你狠”“豆你玩”之类的。
但如果寻常商品如同蔬菜果品之类,又或者是价值很低的非必需品,都被纳入市易法的范畴,那便真正是干扰中小商户的生存,属于扰民了。
吕惠卿闻言,一面点头一面沉思,同时微笑着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远也不知道吕惠卿究竟有没有记下。
“另外,还有一项,惠卿想要向远之请教的——交子!”
话题终于由吕惠卿转到了“交子”上。
明远凝望着对面的中年人,对方在他面前显得气定神闲,眼中含笑。
三年了——明远还记得吕惠卿在汴京自己那座蔡河边的小院里向自己提起“交子”的情形。
将近三年过去,吕惠卿对此依然念念不忘,仿佛他早已明了了货币的本质——印制纸钞,就是最高效最快捷的筹款术,能够无声无息之间,将藏于民间的财富轻而易举地抽走。
“远之三年前所言,惠卿一一都记在心里。准备金制度乃是关窍,惠卿在这上头自不会掉以轻心。”
“如果朝廷同时在京东路、京西路、两浙路发行交子,远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率先接受并使用?”
吕惠卿异常真诚地问。
这回轮到明远转转眼珠,心里闪过十七八个念头。
试验方交给他的任务是花掉一亿多贯,但从未说明是以什么货币的形式花出去。从实操上来看也是如此,金银、铜钱、各种钞引……他的花销从来不拘于一种货币形式。
这么说来,如果是花“交子”,哪怕这些纸币经过剧烈贬值,近乎一叠废纸……他也是能凭此完成任务的。
但是明远的心态早已不是单纯“完成任务回家领钱”的心态了。
他略想了想,只对吕惠卿说了一句话:“如果朝廷在发行交子时便昭告天下,承诺永远接受发行的交子缴纳赋税,那么,我跟!”①
第227章 千万贯
杭州城中十月的天气, 向来被称作“小阳春”,乍寒之后又回暖,草木犹绿, 百花之中总会有一两种开放。
如此好的天气,杭州城中瓦子里举行的蹴鞠联赛便进行得如火如荼。
这一天,又恰逢府学联队与齐云社对阵。这两支队伍都是过往战绩不俗, 在杭州城中支持者甚众的蹴鞠队伍。一时间, 瓦子门外都是叫卖门票的。最好的位置, 往往要加价加上不少, 最便宜的也要200文钱才能买到。
明远便拉萧扬去看。
“走, 带你见识见识蹴鞠比赛。”
萧扬却根本不以为意:“蹴鞠?这等小打小闹的把戏,没想到在南朝……在这里还有那么多人看!”
“我们都是打马球的!”
萧扬一抬下巴, 甚是不屑地道。
“呵呵, 我的好表弟, 整个大宋, 也就挨着横山那里,靠着榷场能有几匹好马,没事就别显摆了!”
明远这其实是在提醒萧扬:你, 已经是, 萧扬了!
萧扬马上“嗯”了一声,这才想起,打马球这项契丹贵族中最为流行的运动,在他生活中早已远去,根本不该再提起。
于是萧扬勉为其难地表示:愿意与明远一道去“见识见识”蹴鞠的玩法。
然而在蹴鞠场边,种师中对明远身边出现的萧扬不屑一顾:“就他?……明师兄, 蹴鞠里那么深奥的学问他看得懂吗?”
萧扬扬起脸, 双臂抱着双肩, 脸上只有傲气。
明远只好同时安抚两人:“别闹了,今天有新配方的饮子……你俩要是不吵了我就着人去买。”
种师中脸上立即堆上笑容,态度极好地问萧扬:“扬哥是第一次来看蹴鞠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小弟,小弟一定一五一十地向你说明。”
萧扬对明远所说的饮子竟也有点兴趣,毕竟他跟随明远,在杭州城里尝尽了各种美味的汤茶药和小吃点心,都是他在上京从未尝到过的,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满足,于吃食上的眼界也拓宽了不少。
此刻萧扬薄薄的唇瓣紧抿着,但唇角努力向上翘起:“多谢端孺兄弟,我信你肯定能给我解说明白,但若是如此,我在蹴鞠上的见识岂不是马上就胜过了你?”
明远:得了,这俩货搁一处就是火药味重。
他便招手将小贩叫来,点了三杯带吸管的饮子,一人一杯用水果榨汁调成的时令饮子,先把身边那两位的嘴堵上再说。
少时哨声鸣响,蹴鞠比赛开始。
场上的球员们奔跑积极,拼抢凶狠。
场下的观众则看得如醉如痴,喝彩声叫好声与勉励打气之声连绵不绝。
萧扬却越看越是心惊——
他突然一扯明远的衣袖。
“这……这竟暗合练兵之道!”
萧扬一面评价,眼光不离场中的情形。
眼见着场上的蹴鞠球员们分兵、合击、阻拦、联合防御……一切都显得极有章法,而萧扬却越看越是心惊,道:“南人……宋国之人未必文弱!”
但凡上场蹴鞠的,各个都是汉子,拼抢异常凶狠,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谦恭礼让?
“嘻嘻,扬哥现在也看出门道了?还有,我大宋之人什么时候文弱过?”
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想到明远适才刚好走开,萧扬这会儿正扯住了种师中的衣袖,使劲地摇着。
意识到这一点,萧扬顿时涨红了脸,赶紧甩开种师中的衣袖。
但是种师中的称呼提醒了萧扬,他此刻突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辽国太子了,宋人平日里玩的蹴鞠游戏,是否能等同于练兵之法,对提升战力与士气有帮助……这些都不该由他来思考,而他也没有资格来思考这些。
种师中也不理会他,只管将盛放饮子的杯中插着的那枚苇管送入口中——
突然种师中将那枚苇管飞快地吐出来,饮子冲座位上一撂,瘦高瘦高的小人儿已经从看台上跳起来,冲着场中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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