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顷四十七亩,太荒谬了。
最荒谬的是,这数字越精确,就越容易被人相信。
如果王韶不能尽快说明实情,那这一身兜头泼下的脏水,就难再洗净了。
种建中在信中问明远有什么办法,明远仰着脸想了半天。
他心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些想法,但这想法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他还无法触及。
所以这天他只管待在自己在凤凰山的新宅院那里,哪儿也没去。
午后,与明远的居所只有一墙之隔的刻印坊来人,向明远禀报:“刻印坊来了一位客人,想要看看咱们刻印坊使用的刻印术。”
在汴京时,明远名下刻印坊的技术是从来不瞒同行的,因为汴京的同行要么与他进行“技术合作”,要么被他入股。毕竟只有他家的铜活字作坊能够提供活字印刷所需要的全套活字。
但到了杭州,刻印坊的管事就不那么确定了,见有访客不请自来,便从匆匆忙忙地来请示明远。
“当然可以!”
明远还是那个大方的态度。
那管事刚要回去招呼访客,明远多嘴问了一句:“来人说了姓名吗?”
“说是杭州人姓沈。”
明远听见这个称呼突然跳了起来——杭州人姓沈?
“走,我和你一起去见那位去。”
明远足下生风,急不可耐地穿过自家的厅堂,拐一个弯,就到了隔壁的刻印坊。
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毕昇的孙子毕文显,曾经提到过,有一个年轻人曾向毕昇详细打听过活字印刷术的具体内容。
问起那名年轻人是谁,毕文显只说“杭州人姓沈”——
于是明远脚下又快了几分。
很快,他就来到刻印坊用来招呼客户的那座小厅里。
只见来人身穿粗麻布制成的衣衫,腰间围着一条土白色的腰带。这副打扮,应当是还未出孝期。
来人听见脚步,转过身来,见到明远年轻的面庞,免不了地有些吃惊。
作为一位管事需要去请示的东家,明远实在是太年轻了。
来人四十来岁年纪,国字脸,相貌堂堂,颏下蓄着一小把胡须。见到明远,尽管惊讶,还是拱起双手见礼,自报家门道:“在下钱塘沈括。”
明远尽管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准备,还是没能忍住,蹦出一句:“你……你就是沈括?”
沈括:……?
明远赶紧找补:“久仰沈兄大名,小弟姓明名远,京兆府人士。”
沈括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然,这位很明显不太自信,应当是在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我真的这么有名吗?
明远想了想,问:“阁下可识得苏子瞻苏公?”
苏轼那天提到,他有一位友人居于杭州,但在孝期之中,不便饮宴,因此没有马上介绍给明远认识。现在明远看见了沈括的穿着,才想起来:苏轼说的那位朋友,可能就是沈括,所以开口试一试。
果然,沈括一听苏轼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放松,似乎在说:哦,苏轼啊,那没事了。
“沈兄今日来,是想看看我这间刻印坊?”
明远开口询问。
沈括脸上有点红,开口道:“不请自来,唐突勿怪。我实是被这些日子里的《杭州日报》所吸引,才想起,到印制这些日报的刻印坊来看一看……”
原来沈括居家守孝,闲来无事,便留意到了近两日在城中流通的《杭州日报》。
先是市政工程——杭州城内各处安了路灯。主持工程的还是沈括的好友苏轼,这份报纸顿时吸引了沈括的眼光。
但他立即生出一项疑问:这杭州城内的路灯安装,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怎么这么快就被刊载于这“报纸”之上了呢?
制一副用来印刷的雕版,应该没那么快吧!
偏偏这报纸的印制质量还很好,报上的每个字都不大,但是边缘清晰,无笔划粘连,得是技术相当高超的雕版匠人,忙乎个好几天,才能办到。
沈括开始对《杭州日报》上心——直到出了高丽使臣的事。
高丽使臣唆使押伴,在杭州驿作威作福,被正义士子秦观当街训斥,又立即被杭州通判苏轼言辞警告。
这件事第二天就见报了。
当看见《杭州日报》上刊载着“昨日杭州驿前”的文字,沈括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快!
所以他基本可以确定,这绝不可能是雕版刻印。
唯有他年少时,曾经见过的一位姓毕的雕版匠人所独创的“活字印刷术”可以办到这一点。
但是,自从那位毕姓匠人离世,沈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印刷术了。
明远听见沈括提起《杭州日报》,心里也有些得意。
如今《杭州日报》的办报宗旨已经与在汴京时不太一样了。
当初在汴京时,因为考虑到汴京是政治中心,而《汴梁日报》是初办,没有多少经验,所以起步时都是以刊登实用信息和打广告为主。
到了后期,开始加入一些对瓦子的节目,正店与脚店的食物进行评测的“探店”报道,偶尔会加入一些娱乐八卦。
《汴梁日报》从未涉及任何时事与政治的内容。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汴梁日报》没有受到开封府的监管与约束。
但是在杭州,明远开始做出尝试,在报纸上刊登时事新闻——虽然都是对事实的报道,几乎不带任何倾向性。但是这报纸的“舆论导向”功能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市政“路灯”推出后,曾亲自考察路灯放置地点的苏轼,被杭州市民们一致称赞。
而那些高丽使臣和他们身边的押伴,当然也收获了一边倒的骂声。
但明远万万没想,竟会将沈括引来他的刻印坊。
他这是什么运气啊!
当下,明远引沈括去参观刻印坊里的排版与印刷过程。
沈括一面看一面感慨:当年毕昇曾经让他详细看过活字印刷的整个过程,但是毕昇过世之后,这活字印刷术,就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似的。
如今这种省时省力的印刷术在沈括眼前重现,却似乎比毕昇那时更快,印刷的质量更好。
沈括随手拿了一枚活字,入手沉重,才发现已不是毕昇那时用的泥活字,而是铜活字。
“整整一套铜活字,那得花上多少钱啊!”
沈括忍不住喃喃感慨。
明远将这当成是一种夸奖,微笑着不说话。
但这确实证明了一点:“钱”的重要性——历史上有才能的工匠很多,但他们确实需要有慧眼识才的东主,舍得投入本钱,才能让他们的发明得到推广,最终应用于最需要的领域。
沈括看完一圈刻印坊的生产过程,明远将他带回那间刻印坊用来待客的小花厅中,递给他一本《横渠学刊》,又递给他一本正在试印的《几何原本》样稿。
“存中兄,您看看这些用活字术印出的学刊,怎么样?”
沈括得知明远是横渠弟子之后,便先看《横渠学刊》,只翻了几页,就望着印制精良的书页啧啧称赞,道:“张横渠真是有福,有弟子不遗余力为其推广学术。”
明远美滋滋地想:那是当然的。
沈括再看《几何原本》——他看书极快,只翻了几页,便“咦”了一声,然后迅速地向后翻去,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沈括就将整本翻完,随后便抬头,望着明远,一句话不说,似乎正神飞天外。
良久,沈括方才缓过来,道:“明兄,这本书册是何人所写?”
他不等明远回答,马上接着道:“书中所述的‘命题’都很浅显,然而其‘证明’的过程,却是滴水不漏。”
“依我看,此书真正的意义,恐怕还在于其论述的逻辑。这……这与我历来所见的算学经典完全不同。”
明远顿时点赞:“您说得真是太对了。”
当沈括得知这《几何原本》,竟是来自黑衣大食翻译的希腊著述时,惊得眼都睁圆了,然后连连点头,还补充称赞道:“这译著也相当不错,用词雅致而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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