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跟在后面进来,向蔡京打招呼。
蔡京见到明远,眼中已是掠过喜色。他脸上浮起那等温柔款款但却虚假的微笑,马上起身,向明远行礼。
“远之今日也来了?”
“我遣人去府上送请帖,谁知竟没有找到你,去长庆楼也没有找到……”
明远想,这是当然的。
现在明家上下,还有长庆楼那边,见到蔡京都会说找不到明远。
“真是对不住,小弟今日出城方返……险些错过了元长兄之请。”
他也笑得温煦,比起表面功夫,谁又能虚伪得过谁呢?
蔡京这时也向种建中点头寒暄了两句,说了诸如好久不见之类。种建中则冷着一张脸,硬邦邦地一拱手,也不回复,一副和蔡京极不对付的样子。
蔡京也不生气,转过脸继续望向明远,温柔开口。
“远之还不知道吧,京过不了几日便要离开汴梁,前往钱塘了。”
“这是……”
明远脑子飞快地转着,突然反应过来:“元长要出外了?”
出外,自然是指在汴京城中做官的官员得到新的委任,到外地去做官。
明远这才明白:原来这竟是蔡京临行之前为蔡京办的践行宴。
原本他打算与种建中随便找个理由开溜的,现在看起来……有点难。
第107章 百万贯
蔡京中进士之后成为一名等待差遣的“选人”, 后来得了太常礼寺的职务,管理社稷及武成王庙、诸坛、斋宫、习乐之事,凭蔡京的才具,几乎完全不费力气, 每日怕是不用半个时辰, 就能把工作处理完, 剩下的时间就写写字, 填填词章, 听教坊司的乐工奏奏雅乐。
换个角度来说, 将蔡京放在这个职位上, 也是屈才。
如今蔡京终于等到了放外任的机会。
像他这样,进士出身的选人, 得官之后,在外做两任亲民官,然后就可以调回京中任京官,任满就有资格做知州知军,如果还能回京,就有资格进政事堂, 成为一代宰执。
钱塘自古富庶繁华, 而蔡京又雄心勃勃, 此事当然可喜可贺。
于是明远拱起双手,冲蔡京假笑:“如今元长可是得偿所愿了。恭喜元长!”
种建中没多说什么, 只是跟着明远, 一起冲蔡京拱拱手,表示他们师兄弟是一个意思。
蔡京面对这一对横渠弟子, 一团注意力自然全都在明远身上。
他甚至会淡淡瞥一眼种建中, 然后再将视线转回, 看着明远,似乎在说:我蔡某人难道不比这厮官运亨通?
种建中没有进士出身,本人是荫补官,又是武职转文职的。
若是将种、蔡两人放在一起比较,无论是职业道路、上升空间还是上升空间,种建中根本无法与蔡京相比。
明远只能转过脸,避开蔡京的热切眼神。
他看向已在桌上摆开的一众果子咸酸,顿时笑道:“丰乐楼好些日子没来了,正好试一下它家的新酒新菜。”
于是他与种建中入席,坐在蔡京斜侧面,不远也不近,又能避开与蔡京对视。
蔡京却像是浑不在意,见众人坐定,只向远远坐在一边的歌妓点了点头。
歌妓手中的琵琶顿时发出“铮铮”两声弦响,随即动人的旋律响起。只听那歌妓曼声唱道:“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①……”
丰乐楼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中的魁首,原本是矾业行会所在,因此叫“白矾楼”,后来又该了做“樊楼”,直到前几年才又改名丰乐楼。
与大多数正店一样,丰乐楼前挂栀子灯,是有歌妓陪酒助兴的。
刚才明远路过其它閤子的时候,都见到这些女伶们紧挨着酒客,殷勤劝酒。他不喜如此做派,原本还有些担心。
但现在看来,蔡京安排得很是得宜。
閤子中请来的这一位歌妓,已经不年轻了,容貌也不算特别出挑,但是一尾琵琶在她手中,弦弦切切,竟似与她合为一体,人琴合一,她的心她的曲她的情,就随着琵琶声调这么缓缓地流淌于整间閤子。
“……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①。”
明远听得出,这是张先的一首小令《江南柳》——蔡京即将远赴江南,在这送别宴上奏这样一曲,十分应景。足见这位歌妓通晓曲律,又熟悉人情世故。
蔡京今天选了“高雅路线”。
一曲终了,人人都鼓掌叫好。明远更是直接送了两枚金豆子过去——这种能让他花钱出去的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
这时苏轼却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警惕地左看右看。
“元长啊,你今天有没有请元泽来?”他问蔡京。
元泽当然是指王雱。
身为宰相之子,王雱是他们所有人中最忙的。
“当然!”
此刻与他们坐在同一间閤子的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蔡京出京,没道理不请王雱。
“元泽托人带了话,说是会晚些到。”
蔡卞接话:“许是该到了吧!”
苏轼一个激灵,顿时嗖地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幅“便面”,与当初他在大街上遇见章惇时一模一样。
“元长,对不住。”
“今日某实在是不方便面见元泽。”
“刚才当街捉到远之和彝叔两人,算是向你赔不是了!”
“改日我亲自到府上去为你饯行!”
明远不由得脑后有汗,心想:苏公啊,刚才要是您没把我俩捉来丰乐楼,而跟我俩一起去长庆楼,不就没事了?
现在后悔也没有,苏轼走到閤子门口,警觉地举起“便面”,左右观望,然后“呲溜”一声,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而明远一句“苏公您这为何”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蔡京坐在閤子中,继续笑得温文。
“这当然是因为,子瞻公又上书反对新法了呗!”
明远顿时扶额。
自从官家赵顼登位,重用王安石,大力推行新法,朝中的党争就没有中断过。
旧党对新党大肆攻击,新党则仗着官家的支持,不遗余力地反击,斗得不可开交。
但在明远看来,苏轼不算是个“纯粹的”旧党。
苏轼更倾向于就事论事,上书也多半针对新法的种种弊端。而不是像旧党中其他人,揪着新党中人的道德问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中伤。
当然,明远这可能也是“事后诸葛亮”,毕竟在他所知的历史中,赵顼过世之后旧党重新得势,苏轼在被重新重用之后,也曾强烈反对旧党一味“抹杀”所有新法的做法。
在明远看来,苏轼更追求“真理”,而不是在与人玩“政治”。
但就是这样的人,也不得不与昔日好友断交,参加宴会也不得不避开王安石之子……明远忽然觉得,这个时代的“政治”,还真是残酷啊。
说来也巧,苏轼离开这间閤子没过多久,王雱就来了。
这个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坐下之后,伸手去揉眉心与太阳穴,流露出深深的疲惫。
以至于所有人都关切地送上问候:“元泽可还好?”“要不要安排车马,先送你回府?”
王雱强打精神,笑道:“哪里就病弱了?”
明远:我瞅你确实有点病弱。
他估计王雱这是忙于公务,顾不上吃东西,现在可能有点低血糖,于是赶紧让丰乐楼的酒博士送来一杯加了红糖的甜饮子,让王雱捧至口边慢慢啜着。
没过多久,王雱脸上便升起几分红晕,转向明远,展眉一笑,道了声“多谢”。
閤子里的气氛终于变得轻松,人们笑着嗔怪王雱,只记得公事,来得太迟。歌妓则随手拨弦,用轻柔的乐曲声为众人助兴。
王雱一来,整间閤子中,蔡京便不再是酒席的核心。
人人都关注王雱;
除了明远以外,人人都想从王雱口中听到朝中推行新法的消息,连种建中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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