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朋兴这么想着,眼中马上多了几分愧疚,愣了片刻,似乎竟忘了自己原来想要说什么。
“对不住,是我跑题了。”明远赶紧提醒,“你刚才是说,去某条买了保险的海船上看了看。”
“嗯,对!”
戴朋兴赶紧继续。
“您曾经提过,留意一切不寻常的情形。”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到了那船上,我只觉得那船长异常聒噪,始终不停地在与我说话。当然他看起来确实是个生性开朗且话很多的人。我当时就没在意——”
“但是你回来之后现在再回想,却发觉哪里不对了?”
明远笑着问。
这种伎俩他听说过,就是不断分散检查人员的注意力,让人的精神无法集中,无法思考,以至于眼前即便有什么异常,在不予深究的前提下,也就变得正常了。
“是的,正如郎君所言,我回到家中,甚至是歇了一宿,才突然省过来有哪里不对。”
“那条海船,确实是向市舶司报告了今日出航,船上所载的货物也确实与市舶司那里给出的记录一致。”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突然省起,那家装船的时候是将龙泉窑出的瓷坛子装在了船舱的最上层,相反,绢匹、吉贝布和茶……这些东西反而都装在了船舱的最下面。”
“船上还备了好多绳索,我跑船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备下那么多绳索的船只。”
“我当时还笑他们,是要贩绳索吗?”
“那船长便也笑我,问我绳索丢了也保吗?我当时答说,只要市舶司肯出海损清单,我这边就肯保……”
“但现在想起来,他确实是不肯让我细想一层——这些绳索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明远笑道:“当然不想。”
“现在看起来,这船一定是为了‘骗保’,而且驶不远,应当是很快就把货从海船上偷偷卸下来。”
戴朋兴一说,明远就猜到对方要做什么了。
将沉重的货物装在船舱上层,容易受潮损失的货物装在下层,这是装船的大忌。海商除非是傻才会这么干。
当然,如果他们事先知会了船长和船员,告知他们很快货就会卸下来,不明就里的水手就很可能会因为图省事,干出把重的货物放在上层船舱,轻便的货物塞在下层船舱的“蠢事”。
所以明远料想他们一定走不远。
“戴兄,这钱江上,除了澉浦港适合泊大海船之外,还有哪里,是既适合泊船,又比较隐秘,不易被往来船只撞见的?”
澉浦是钱江北岸最适合泊船的一个深水港,但那里常驻着市舶司的官员。
戴朋兴也正是想到了这一层,听明远问,马上回答:“入了钱江南行,行十余里,便能见到一处江滩,岸边还有一座隆起的小丘遮挡视线。等到绕过那处江滩,其实有一个深水湾,可以泊大海船。因为有那座小丘,所以江上船只往来时看不见那里的情形。”
“如果将货卸在那里,便可以接着曹娥江的水道,将东西运往会稽一带,再转运婺州,也是轻易。”
“只不过那里水道复杂,不是非常熟悉那里的水手船工,很容易搁浅。因此那个深水湾很少有人用了。”
明远顿时笑道:“等过再过两天,他们就可以说船只在海上遇险,险些倾覆,货品损耗颇多。”
“到时候他们就是白拿一份保险赔付,然后又得了一船货。”
见到戴朋兴变了脸色,明远又笑嘻嘻地续道。
“东家……您,您怎么不生气?”
戴朋兴紫涨着脸瞪着明远,完全想不到明远在分析出了这个恶劣的计划之后,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回想起当日明远在“海事茶馆”中的慷慨陈词,记起明远那时说的,“保险”即是所有海商联合起来,拿出一小份资金,保障这个联合体里的海商可能遇到的风险。
可现在这算什么?用来自所有海商的善意,作为自己的垫脚石,让先行“牵头”开启保险生意的明远,来当这个“冤大头”吗?
“老戴啊,我不生气,因为这是人性啊!”
明远笑着感慨。
“只有用契约与规则将这种贪婪约束起来,才能让一个人的私心与所有人的利益取得一个平衡。”
“懂了!”
戴朋兴虽然似懂非懂,但大致摸到了明远的意思,知道东家会出手有所动作。
他顿时精神抖擞地问:“您要我戴朋兴做什么?”
明远想了想,道:“他们既然说是今天出航,今天能驶到你说的那个深水湾吗?”
戴朋兴看了看风向,断言:“现在他们应当是刚出航,两个时辰之后抵达我说的那边。”
“那好,老戴,这件事你暂时不方便出面,你指点一个认得那条船的水手,送我去那条船旁。我们这小船,应该是能赶上的吧?”
“能赶上是能赶上,但……这怎么行……”
戴朋兴还是觉得此举不妥。
“得了,去追这条船的有我这个‘傻白甜’就够了,你先回杭州府去,在刚才的府学那里找到苏公,告诉他有这样一件事……”
明远“如此如此”地面授机宜,而戴朋兴兀自震惊于明远居然自称“傻白甜”……这什么意思?是对海事门外汉的称呼吗?可偏偏明小郎君看起来对海事懂行得很啊!
少时,明远和戴朋兴已经分乘两条船,分头行事。
戴朋兴回城去寻苏轼去了,而明远所在的乌篷船支起了船帆。
冬日的钱江上,朔风似刀,将小船的船帆鼓满。这样一条快船,自然比泊在钱江的深水港中,刚刚起航的福船要快多了。
大约大半个时辰的工夫,明远的船已经追上了戴朋兴所说的那条海船——今日出港的海船本就不对,所以极其好认。
船上的人见到有小船追来,船上的人还指名道姓要见船东,立时便是一阵慌乱。
少时那名姓蔡的船东在船舷上冒了个头,问:“有事吗?”
仔细一看,才发现,追来的船上站着的,不是那个精明老练的戴朋兴,而是有钱小郎君明远,心中不由得便稍稍放下了几分。
在海商们心中,对于海上的事,真正最懂行的还得是戴朋兴,而明远,商业财计上精明无比,但对海事只能算是个“门外汉”。
便见到明远异常兴奋地冲船上挥动双臂:“蔡兄,我是来通知你的!”
“你——中——奖——啦!”
少年人清亮的嗓音顺着风传到福船的船头上,话音里的喜气无法掩饰。
“什么?中奖?”
那名姓蔡的船东有些傻愣——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反而是通知中奖的吗?
“对呀,您难道忘了前阵子我们讨论,说这‘保险’有些像‘关扑’吗?”
明远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后来我想,不如干脆借此机会搞一个‘关扑’,便问了杭州府,是不是要等到正月放禁时才行。”
宋时“关扑”平日里是被禁的,只有到了年节时,才会“官放关扑”,让大家在喜庆气氛里玩上一把。
但明远所说的“关扑”,类似于抽奖,就是在所有“参保”的海商中,抽中一户,返还保费,或者是给予金钱奖励。
“杭州府却说不用,我想什么时候抽奖都可以。”
那蔡船东听见,不由得兴奋。
“真的吗?”
明远笑道:“蔡兄,你看我都亲自来追了,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有多少钱?”
蔡船东急不可耐地问。
“不多,只有一千贯!”
明远大声回答。
蔡船东的脸稍稍有些扭曲:……“只有”一千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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