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酒很快就被一群人见了底,屋外的冰天雪地只是添色的银白背景。
天冬的酒量其实差劲,几杯之后就又开始昏昏欲睡,却还是偶尔在众人的闲谈中插上一两句,流萤含着婆婆给她夹的蜜饯,笑着看天冬的困倦模样,叶述安依然眉眼温和地参与其中,星临触动之余恨不得再锤爆几个金桔喷他一脸桔子汁。
云灼在闲谈之间,为星临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你那晚问的话,现在回答该也来得及。其实这世间没几个人会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往哪里,人生一路充满未知与变数,既然无法预测前路,只需记得归途。”
“我有归途。”星临道。
“你有归途。”云灼手中,杯面酒液轻微晃动,“明年开始,生辰记得礼尚往来。”
格外好的光线中,星临看着云灼轻浅的笑,这双眼睛里从不掺杂多余的情绪,总是温柔得不着痕迹。
星临看着这触手可及的笑意,没醉,却熏然。
他一把捉住云灼抵酒杯的手,垂首,唇齿抵住杯沿,就着云灼的手饮酒。
云灼没有料到,条件反射下想要抽手,却又看见星临低垂着眼睫缓慢吞咽酒液的模样,星临今天沉默也乖,深究下去,脆弱游离的迷失感藏不住。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星临将一杯酒饮尽。
酒带着温度,穿肠而过,星临抬眼看,云灼的眼眸又黑又沉,四目相对时有唇齿生香的酣醉错觉。
云灼如梦初醒地往后收手,星临握着他的手却没来得及松开,一牵一拉之间,连带着胳膊撞上桌上的一个硬物。
两人眼睁睁看见桌角处一个圆滚滚的酒坛落在云灼身上,欢快地倾倒翻滚之后,向地面坠去。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两人耳畔。
那是一坛新开的酒,大半酒液浸给了云灼的白衣,剩下一个底,也尽数喂给了地面。
云灼刚要俯身下去捡拾那酒坛碎片。
“我来吧。”星临却比他更快,离了凳子,蹲身下去,缩成一团,捡拾着酒气四溢的碎片,一块一块归到一处。
一块碎片正落在了云灼的凳边,云灼垂下手去捡,却与星临赶来的手撞到了一起。
云灼的手也早已被酒液淋湿,修长指骨一片水意。
星临认真看着,下一刻,他倏地将那只手顺势执起,闭上眼睛将吻落在那酒液润湿的指骨之上。
不是一个落到实处的吻,在咫尺之近停下,呼吸缭绕指骨。
那是一个吻手礼。
星临低着头,发丝垂在脸侧,虔诚而纯粹的神情,新雪里一片玻璃。
他偏离了伪装,第一次不再使自己的行为完全契合古人,而是对着云灼做出了他那个时代背景的礼仪。
指背上隔着一层纤薄空气的轻吻,曾在人类历史中意味爱情,有时也代表忠诚与崇拜。
可星临早已丢弃对人类的忠诚,并将之视为捆缚自己的枷锁,他此刻的突发奇想,更像是像幼兽收起尖牙之后的柔软示好。
桌上依旧其乐融融,桌下隐秘地执手而吻,短暂一刻,却缱绻心动到不能自已。
星临鼻息洒在指间,又热又冷的甜蜜折磨,云灼竭力控制自己蜷缩手指的冲动。
“谢谢。”星临松开他的语欷手,睁开眼,无声地说。
云灼看懂了,“谢我做什么?”
星临:“谢谢你的出现。”
谢谢他在濒死一线中为他挡箭,一生一次为他祈福,雨中为他撑伞,夜里把他紧拥,火星迸溅的城墙下接住他的坠落,明知陷阱却愿意教会他爱。
这些瞬间,“SPE-1437”其实都不需要,但正是这些,在一笔一笔将一条生命填色成“星临”。
像是神迹真实存在,漫天仙与佛,云灼用笔尖借来一丈神光,为一块石头绘出心脏。
星临富有故事感的灵动眼睛,望进云灼眼底时,终于名副其实。
谢谢你的出现。我的生命之源,灵魂之井,供我骨血生息,让我终结流离。
第92章 上载
星临很想抱抱云灼,有一股悸动陌生而汹涌,在胸口冲撞。可满座好友亲朋,不合时宜。
星临这一刻裸露的坦荡与炽烈,再怎样动人心弦,也只入云灼一人眼。
众人听见一声碎裂,只知两人打翻了一坛好酒,惋惜之余,也只有叶述安不动声色地持续观察那个方向。
他看不见桌下,却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捕捉到惯常冷淡的好友神色微动。
他与云灼一同长大,了解至深,那是他第一次见云灼露出那样微妙的神色,压抑的深情澎湃到巅峰,不经意露出一丝边角。
叶述安在那一瞬深刻地明白:云灼彻底完了。
杯中酒面映出叶述安的眉眼,白雪覆盖的城池哪会有春风,他铁打的温雅神情一层隐约的黯淡。
他今日闷不作声,陆愈希似有所觉他有些反常,便侧身过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是近日奔波太疲惫了吗?看你不太有精神。”
叶述安敛住眉目,看酒杯里的自己,答非所问:“兄长,不再为我做个锦囊吗?”
陆愈希闻言笑了:“你都多大个人了,那是砾城十岁小孩才会要的东西。”
“可我的丢了。”叶述安道。
陆愈希不解,“丢了便丢了,就算是护身符,也难跟你一辈子。”
天冬迷迷糊糊中还不忘下午的安排,“陆城主,时间是不是不早了,那继任仪式何时开始?”
“不急不急,还来得及再喝一轮。”陆愈希转回头,扬声道。
叶述安攥紧酒杯,独自接续未完的对话,“我想它跟我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低,陆愈希再回过头来时只捕捉到模糊不清的尾音,便迷茫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叶述安自嘲似的笑笑,“我说时间恐怕不够再喝一轮了。”
云灼的生辰只庆到正午日头将斜便戛然而止,因着下午要举行栖鸿庄主的继任仪式,日沉阁与砾城都在应邀观礼之列。
而星临不愿一同前去观礼,所以独身一人留在了高塔之中。
云灼言出必行,应允星临每一件事都如实做到。
其一是在暴雨时屋檐下,闲敲棋子时星临要他教他武功,云灼这几日寻着闲暇功夫便认真做他师父。云归谷本为医药世家,其身法武功走的是轻灵机巧的路数,行云流水的精奇被星临一招一式复刻,深觉这在星际时代已经失传为传说的东西,确实比他机体自带的机械格斗术高明。云灼说他学得快,但星临知道他只是在模拟云灼的动作路径,如同在热武器枪械上叠加古装涂层,好在外表看起来还算和谐。
其二是在镜花水月的朦胧夜中,星临要每晚与云灼同塌而眠,这几日果然就算身在栖鸿,两人也是同一间卧房,夜半翻窗偷电已经成为过去,星临现在只要伸手就可以获得能源输入,还可以在夜色中将云灼的轮廓不断描摹。
此刻星临的膝盖就陷在这已经熟悉的床榻被褥中,趴在卧房的窗棂上,看着云灼天冬一行人下了高塔石阶,渐渐远去。
待到行迹被灰调民居完全掩去,他离了窗,在床榻上仰躺。
他静止地躺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屋顶,瞳孔看上去一片涣散,胸口起伏几乎没有。如同一具新鲜毙命的精致死尸,等着人来开膛破肚偷走肾脏。
表面死寂空洞,实则他内里混乱到了极点,强自按捺的悸动根本没有平息,一切的记忆与情绪体验从未这样鲜艳生动,牵连着所有感官都敏锐异常。
有酒香隐隐在卧房中浮动。
那坛酒将云灼的白衣浸得湿透,他临走前特地回房换了衣服才匆匆离去,那件酒液狼藉的白衣就随意地搭在床榻边,距离星临咫尺之遥。
他鼻尖萦绕着一股被打磨得很精细的药感气息,那是云灼一身病骨十六年的残存证明。
其实他不该躺在这里,应该一头扎进风雪,去寻找那最后一位逃犯。
可他停不下脑内记忆的不断重现——
——桌下隐秘的一礼,疏离骄矜的云阁主,怎么可以将动情暴露得那么明显,哪怕只有短短一眨眼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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