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都井水变蓝,这就是上天给我们的征兆启示吧,要我说,偃人这种东西就该死在五年前,这样逆天改命活到现在,必然违逆天意。”
“我有个表兄,就住在都城里,他说已经有人被自家养的偃人给害啦,前两天刚下的葬。”
“那寻沧旧都现在是不是不敢去了……”
恐慌蔓延得比疫病广泛,谣言奔跑得比马匹迅疾。
本就惴惴不安而夜不能寐,恐惧一触即活,死亡阴影像是在挣扎着在这片大地上复苏。
偃人本就神智有损,连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世人便首先用言语为他们封棺下葬。
星临意欲为偃人辩驳,却在一片骂声中离开茶摊。
当天下午,就在下一个镇子的镇口看见烟熏缭绕半边天,人肉焦灼的恶臭与木头焚烧的噼啪声中,有无数双大睁的眼在惊恐,痴傻微笑被高温扭曲着化为灰烬。
一路前往栖鸿山庄,阴雨反复,焚烧与掩埋相互交替,这已经是第五处偃人尸体堆积地。
阴天,傍晚时夕阳藏匿,只有越来越浓重的灰色天幕,低垂的雨云几乎压进了林中。
雨滴在霜白伞面迸溅,又跳跃到地上,与泥水同流合污。
星临伸手入雨幕,为偃人少年阖上双眼。
活着的时候半分尊严也不给,最后又被恐惧和愚蠢致死,星临颇为感慨:“原来大家也可以杀人杀得这么心安理得。”
云灼捏紧伞柄,“当然心安理得,在多数人眼里,偃人已经不算是人,是他们专属的物件,所以不算杀人。”
“那你信吗?偃人能传染烈虹。”星临站起身来,将自己妥善缩进云灼伞下。
“无稽之谈。”云灼眼角压着点不虞,“谣言源头有人刻意为之。”
“巧了,我也这么觉得,”星临忽地转头,“叶公子,你对此怎么看呢?”
他像是掐着点似的,专等那青衣人走到身侧,将他与云灼的话听了个全,才倏然转过头看着叶述安,擒着抹似是而非的笑。
叶述安看了过来,若有所觉。
此时,远远听见林外有呼喊声,仔细辨认之下是在唤云灼的名字。
星临于嘈杂雨声中侧耳,听出了那人的声线,“云灼,陆城主在叫你。”
“许是驿站的安置事宜。”说着,云灼将伞柄递与。
星临不接,“我不需……”
云灼不管他的推拒,将伞柄准确卡入他的虎口,“拿着。一会儿雨又要大了。”
说完便利落转身,投入绵密雨幕,杂草擦过衣摆,上马循着那陆愈希的声音离去。
星临看那白色身影很快被洇湿,他借着伞柄残留温度,捱着愈发浓重下压的夜幕,侧目看向身边。
只剩他和叶述安。
夜雨浇洗偃人尸堆,两柄伞下须臾静默。
叶述安面色如常,“我们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这里着实也没什么好探察的。”
“叶公子还没回答我问题。”星临笑,“你觉得这天下偃人都该死吗?”
最后一线天光也坠入林中,夜雨淅淅沥沥地击打伞面,徒增恼人声响却不间断。
“你方才好像问的不是这个。”叶述安温声道。
“我现在想问这个。”星临坚持。
叶述安极致耐心,“不该。只是现下这般情形,世人屠杀偃人是无法阻拦的事。大家对烈虹过于惊惧,就算平日里对自家偃人有再深的情义,也消弭得差不多了。”
他叹出一口气,叹得万般无奈,“人得自己先活了,才能顾及他人的生死。”
星临指尖抵上尸体心口的断剑剑柄,认真听叶述安说完,他恍然点点头,“叶公子本身也不觉得偃人低贱该死,对吗?”
叶述安状似无意地垂下一只手,落于身侧佩剑旁,“自然。”
“那就奇怪了。”星临疑惑极了。
他握实断剑剑柄,另一只手将伞斜撑,对叶述安倏忽一笑,“那你为何不肯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夜色中,一瞬剑光雪亮。
叶述安身侧佩剑尚未出鞘,天旋地转之后便只觉寒意渗衣,他再睁眼时,看见自己的伞在泥地里滴溜溜转过半周。
他也摔在泥泞中,与青伞共同患难。
这一刻,叶述安不禁深觉星临出手总是快如迅雷,能与之媲美的,只有他自己的翻脸速度。
被星临摁进泥里,叶述安竟也半点不恼,雨丝落于面,他看着眼前的少年。
“为何要动手?你怎么了?”叶述安问道。
星临像与他话家常,“没什么大事,就是讨厌你。”
本该插在尸体心口的断剑,拥有粘着湛蓝血肉的残缺侧刃,此刻与叶述安脖颈动脉不过一根发丝的距离。
星临定定看着他,刃光比夜雨刺骨。
第89章 夜雨
叶述安锦衣玉食久了,幼年记忆里蓄积的泥水早已干涸,此刻泥浆里浸着,剑锋冰冷地抵着,恍惚间,幼时的一个雨天又莫名重现,他被一只流浪黑狗咬到在地,摔进泥里。
分不清那时的犬齿和这时的剑锋,到底哪个更要命。
叶述安心平气和地,用剑柄抵住颈边侧刃,轻微地铿锵一声。
“言行全由自己好恶来定,你可真是……”他停顿一下,寻到个合适的词,“小孩子心性。不由分说便出手打人,未免太不讲道理。”
星临握着剑柄的手纹丝不动,“收手吧,叶述安。”
“现在分明是你在动手,又何来让我收手?”叶述安道。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星临敛起了笑模样,“叶公子比我清楚,未知是世人最大恐惧,代表一切皆有可能,人们都急于寻求解释,一个谣言恰巧可以解释恐惧。”
叶述安静静看着星临。
“所以叶公子可知如何制造一个谣言?让世人深信不疑的那种。”星临道。
叶述安伸手遮遮迎面而来的细雨,“想要指教我,何不回到驿站喝着热茶指教?这样泡在坭坑里对谈,着实不太好看。”
他话音刚落,便觉剑刃以不容置疑的力度挨紧皮肤,雨水凉意冰冻血液。
星临笑容可掬,“不是小孩子心性吗?要是叶公子再顾左右而言他,我听不到想要的解释,一时冲动,肆意妄为——杀了你也说不定。”
星临此前被雨水浸得苍白透明,此刻霜白伞面与浓黑夜林做底色,映得他更是森然,空气中的寒凉湿意,正在无孔不入地渗透。
“那你想听我解释什么?”叶述安像是逆来顺受成惯性,清俊眉眼低垂。
“要让全城的井水变蓝并非易事,需要大量的蓝茄花汁,以都城为源头的谣言散播更是需要人力,我想知道,除了砾城,谁还能有这么大的手笔?”星临道。
星临想着蓝茄花汁专供于偃人义肢的零件所用,是砾城特产货物,此番谣言一出,偃人数量急剧减少,叶述安这般自绝财路的行径,本就不合常理。
但恰恰因为不合常理,作为利益剧烈受损的一方,反而在传言中洗脱了嫌疑。
无色无味的湛蓝井水,契合每个人夜半噩梦中的后续。连日暴雨却无水可用,地下暗流奔涌着将不详送往各处。
“说不定,真如人们所说,是上天降灾的预兆。”叶述安被威胁着,却从善如流,“你怎么能断言那就是蓝茄花汁呢。”
星临闻言,面色登时沉郁起来。
他忍上片刻,才开口道:“叶公子这么聪明,不会轻信谣言,倒是很会制造传播一些模糊不清的怪谈来引起恐慌。烈虹异状为真,彩虹天象为真,井水变蓝却是假,真假相掺,将偃人化为妖魔,你和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灭了天下偃人,一条活路也不给他们留?这么多人的性命,在你眼里都如同草芥吗?”
说着,星临还是隐隐恼怒起来。
见他这反应,叶述安眉一挑,语重心长道:“听起来像是确有其事,意思是井水变蓝的异象是我人为,偃人谣言由我四起,证据呢?你不会空口无凭,全凭猜测,就想定我的罪吧?你虽始终来路不明,但我也真心照顾你,你又为何突然对我敌意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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