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202)
“你留在扬州比在牢里有用。”苏岑头也没回,径自向前,消失在沉沉的暮霭里。
封一鸣盯着苏岑消失的地方,眼神里有些近乎发狂的嫉妒。都说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明明他们都属于不自量力的落花,为什么他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去找他问个清楚”?
思及最后,封一鸣自嘲般笑了笑,所以,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苏岑从贡院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尚还暗着,长安城的晨鼓刚刚敲过,正是城门开启的时辰,大多数人还处在酣睡之际。苏岑一个人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四下无人,在城门郎诧异的眼神里穿过坊市,径自向着兴庆宫而去。
到的时候李释也不过刚刚起来,房间里的檀香味还未散尽,李释随手披了件外袍,胸前微敞,道:“回来了。”
是“回来了”,而不是“过来了”。
苏岑心道果然跟祁林打商量就是与虎谋皮,祁林知道了,也就等同于李释知道了。
但李释既没拦着,也没隐瞒,应该就是默许他去了。
“是封一鸣?”
苏岑微点头,又听见李释接着问:“怎么处理的?”
“我让他回扬州去了。”苏岑道,刚说完又皱了皱眉头,“还是说,你有别的安排?”
李释坐下由侍女们束发,冷峻的面容经由铜镜一照显出几分柔情来,人似乎是挑眉一笑,“都说了,你的案子,你做主。”
苏岑像被那双深邃的眼睛吸引,被那副低沉的嗓音蛊惑,步步上前,也不讲究,席地一坐,正好偏头靠在李释膝盖上,像个有些迷茫的孩子。
李释抬手挑了挑那副略显瘦削的下巴,问:“怎么了?”
苏岑抬起头来,直视着李释那双能把人溺死在里面的眼睛,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但纠结到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私心,问李释:“你认识田平之吗?”
李释那只手移到苏岑后背上,顺着脊骨轻轻抚摸,“不是说是上京赶考的仕子,田记店家的儿子?”
“那在这之前呢?他还活着的时候,你认识他吗?”
李释凝眉像是想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摇摇头,“不认识。”
苏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自他认识李释以来问过很多问题,漫不经心的、质疑的、引诱的、逼问的,遇上不想回答的,李释会避着他,但从来没骗过他。
所以,是封一鸣骗他的,李释真的不认识田平之,这件事跟李释也没有任何关系。
苏岑枕在李释膝盖上,突然觉得特别安心,许是房间里檀香未散,这会儿发作起来了,又许是一桩心事落地,心神总算放松下来,睡意袭来的那一瞬间,苏岑几乎丧失了所有抵抗之力。
李释抬了抬手让一旁的侍女退下,将人拦腰一抱,送回床上。
临走又对着那张恬静安然的脸看了一会儿,食指绕过脸侧一缕垂下来的鬓发,稍微一松又从指尖滑走,睡着的人无知无觉,安稳如初。
李释起身,带门出去,吩咐祁林去大理寺给人告个假。
卯时三刻,满朝文武途径丹凤门参朝议事,宁王车驾缓缓驶至,大臣们退立两旁,躬候宁王车驾先行。巍峨耸立的丹凤门像只深渊猛兽张着巨口,将途径的一切都吞并进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李释忽然想起早上苏岑问的那个问题,这扇门里那些明枪暗箭,又岂是一句认不认识,就能划分清楚的?
苏岑醒过来时时已过午,刚起来便被曲伶儿告知封一鸣已经走了。苏岑平静听完,一言未发,转头吩咐下人去给他弄点吃的。简单吃了口东西便赶往大理寺,本以为会被张君拉过去语重心长地掰扯一通大道理,不曾想刚进寺门就见张君带着人匆匆离开,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出什么事了?”苏岑拉下看完热闹准备往回走的小孙,“怎么这么多人?”
“好像是哪个大官在家里遇刺了,”小孙扭过头来啧了两声,“看来官做大了也没好处,在自己家里都住不安稳。”
苏岑跟着小孙边往回走边问:“哪位大官?”
小孙摇了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冲苏岑歉意一笑,“我也就是跟着听了一嘴,这种事张大人也不会告诉我一个打杂的啊。”
告别了小孙来到自己值房,刚好宁三通也在,见他来了过来打声招呼,随意往苏岑书桌上一坐,对着人道:“听说封兄回扬州了?”
“你消息挺灵通啊,”苏岑边收拾书桌上的案档边抬头看了宁三通一眼,封一鸣上午才走,下午宁三通这里就收到了消息,不可谓不迅速。
“他上午来找过我,却什么也不说,最后送了我一个新箱子就走了。”宁三通纳闷道,“后来我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再去找他,你家下人告诉我他已经走了。”
苏岑明白,封一鸣当初利用宁三通属于情非得已,事后那一句“抱歉”也吐的艰难,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最后孑然一人走了,连个送别的人都没有。苏岑心里惋惜,帮着解释一句:“他扬州有急事,所以先走了。”
宁三通毫无芥蒂地点点头,“难怪。”
又问:“你之前说的田平之的尸体呢?不是说找到了?还不打算让我瞧瞧?”
苏岑“噌”地一下一跃而起。
他都忘了,田平之的尸体还在贡院后头埋着呢!
叫上宁三通又叫上几个相熟的衙役,趁着张君不在,一伙人在苏岑带领下齐齐擅离职守,扛着铁锹锄头来到贡院后头那几棵枣树旁,一个个神情激动,不像来挖尸体的,倒像是来挖什么藏在地下的宝藏。
苏岑再三强调了这个的案子的严重性,跟他以前所办的任何案子都不一样。规劝无果之后,只能由着他们扛起铁锹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封一鸣的人之前挖的那些坑刚好帮着排除了一些位置,不消一会儿整片地上便跟着变得满目疮痍。
挖了大概了有几盏茶的功夫,有人突然惊呼一声:找到了!
苏岑眼前一亮,立马扔下手里的锄头凑过去看。
只见泥土掩埋下一截白骨初露端倪,位置仅离之前封一鸣他们挖下的那个大坑一步之遥。
几个人又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整具尸身都挖了出来,陈列在一旁平整的地方,宁三通负责将挖出的白骨按原来的位置摆放齐整,随着最后一块尸骨被挖出,一具完整的尸身呈现在众人面前。
“还能看出来什么吗?”苏岑凑近问。
“死者身长大概七尺三左右,为男性,看这骨龄,死的时候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岁,至于死因……”宁三通皱着眉摇了摇头,“由于尸身腐烂的只剩白骨了,我得带回去好好看看才能得出结论,但也别抱太大期待,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看出什么。”
苏岑点点头,心里也清楚时隔十多年,还能从尸身上找到证据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至少能把人从这关了他十几年的牢笼里带出去,也算是给田老伯一个交代。
“天色不早了,先把尸体带回寺里吧。”
有人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麻袋将尸骨小心翼翼放了进去,力气大的将麻袋往背上一扛,也不介意满袋子尸骨紧贴着自己后背,迈开了大步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只听一声细响,一块骨头从麻袋里掉落出来,好在苏岑他们走在最后,这才没给遗漏了去。
“谁找的麻袋,都漏了。”苏岑皱眉,让人把麻袋放下来仔细检查一番,才发现一个角上被耗子咬破了个洞,那块骨头正是从里面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