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310)
锥形锋矢,主帅一点压力最大。云琅分明已浑身浴血,却全不顾防备,只管放手拼杀,手中银枪矫若游龙,带出一蓬蓬迸飞血光。
云琅身侧,墨色劲骑将他护得密不透风。火字军主将眼看部下死伤大半,红了眼杀过去,被那墨骑不闪不避正面迎上,交错须臾间,手中利剑已寻到细微不合身的铠甲缝隙,撬开护心镜,冰冷剑锋径直送入了主将胸口。
火字军主将瞪大了眼睛,温热鲜血自甲胄内漫出来,坠在马下。
“大皇子!”
一骑斥候浑身淋漓鲜血,滚进谷口:“山字军,山字军——”
完颜绍眼底骤然冰寒:“山字军如何了?!”
“山字军败了!”
那斥候怆哭出声:“中原人阴险!楼烦关的漯水河谷今年开化得早,他们在上游事先筑了堤坝,我军渡河时受了重创,又被他禁军与镇戎军趁乱合围……”
完颜绍尚未开口,身旁副将已眦目急声:“禁军与镇戎军那般羸弱!二皇子如何败的?!”
斥候打着颤,不敢出声。
完颜绍握住手中长戟,重甲长兵竭力拼杀一夜,他的手已隐隐发颤,勉力稳住了沉声道:“不必说了……你只告诉我,他答应了中原人什么条件。”
斥候哽声:“大皇子……”
完颜绍嗓音忽厉:“说!”
“二皇子应了与中原讲和,与中原合灭大辽。”
斥候瑟瑟发抖:“辽地乌古敌烈统军司以南,皆归中原……”
完颜绍阖眼,哑声问:“可称臣,可纳贡?”
斥候再答不出半句话,伏在马上,嚎啕大哭。
完颜绍晃了晃,以戟支地,生生呛出一口乌血。
偏将与斥候大惊,急扑上去相扶:“大皇子!”
完颜绍将几人用力推开,策马上前,朝阵中厉声:“云琅!”
这一声喊已近乎凄厉,铁浮屠听得出主帅声音,心中剧震,不由跟着缓缓停下拼杀。
云琅枪尖已叫血色染透,空着的手在身旁墨骑臂间上一扶,稳住身形,勒马朝他看过来。
“我从应城出来,不止带了兵马,还给你带了人。”
完颜绍狠狠扬手,几个捆作一团的人被拖扯出来,推搡到帅旗下:“襄王和他的走狗,命都给你。放我一马,让我带千人回去宰了那败军窃国之贼,你可答应!”
雁门关内一片死寂,完颜绍眼底尽是血色,越过战阵盯住云琅。
云琅静了片刻,收回视线。
完颜绍脸上血色愈淡,他的嗓音有些嘶哑,慢慢道:“要给你们中原的皇帝和朝堂,给你们的子民看,你如今的战果已足够了。”
“不止。”云琅道,“还有人在看。”
完颜绍瞳孔微缩:“谁,北疆部族?你放心,今日一战后,五十年内,不会再有人敢轻叩你中原边关……”
云琅:“不止。”
完颜绍停下话头,眉峰蹙紧。
“佑和二十九年,飞狐口一战,我军死一万九千三百二十七人,伤者无数。”
云琅:“佑和三十年五月,偏头关遇袭,死三千六百九十八人。”
完颜绍呼吸滞了滞,瞳底杀意渐渐敛去,阖了眼。
“佑和三十年冬月。”
云琅仍在继续说:“宁武失陷。守将死战不退被俘,自剖腹间伤处,断肠殉国。”
“祐和三十一年,汜水关一战,死五千六百九十四人。”
“佑和三十二年,陈家谷一战,邻军不救,三万人血战殆尽,主将受俘,绝食三日自尽。”
“嘉平元年,黄天荡一战,两军相持四十日。死两千八百余人在册,其余募兵民军,不知其数。”
云琅语气平静,几乎只像是在背枢密院的寻常上书,却又仿佛在念着某块天地间的无字碑文。
每说出一句,朔方军眼底的血色就烈一分。
完颜绍在雨中静听,脸上血色终于彻底褪尽,用力阖了下眼,大笑起来:“好……好!”
“累累血仇,你自不该退,今日有来无回,有死无伤!”
完颜绍放声笑道:“来,死战!敬我征伐宿命,敬你中原英灵!”
他一骑当先,手中长戟划开半弧,钩啄刺割,旁若无人杀入阵中。
萧朔正要催马,却被云琅抬手,虚按住手臂。
萧朔迎上云琅视线,眉峰微蹙:“你去斩人夺旗。”
“你去。”云琅笑了笑,“山下等我。”
萧朔盯住云琅,瞳底映着他眉宇间笑意,没有立时应声。
完颜绍绝不能活着出去。
边疆部族不能再有一个满是野心的枭雄,今日纵走了完颜绍,来日他重整铁浮屠,战火早晚要烧回北地边境。
可鏖战一夜,两军却都已然到了强弩之末。若不靠主将拼杀,只以骑兵围剿,还能叫完颜绍再杀个几十上百人。
视线相击,无数念头狠狠撞在一处。不过瞬息,萧朔已调转马头,直奔向了那一杆金人帅旗。
云琅一笑,回马横枪径直迎上完颜绍,银枪刺破漫天雨幕,迎上挟千钧之势劈落的长戟。
铁浮屠豁出命守主帅,层层围上来。
白马过不去,人立长嘶。云琅抛开缰绳,踏鞍借力,身形掠过重重兵戈锋刃,直取正屠杀朔方军的完颜绍。
朔方骑步兵立时填上,与铁浮屠轰在一处。
完颜绍在酣战间察觉云琅身形,倏然回戟,朝云琅当胸狠狠穿透,却刺了个空。
云琅以枪借力,矮身避过这必杀的一戟,踏过山石纵身掠起。
雷吼风嘶,滂沱暴雨打得人睁不开眼,那一道灿白人影几乎像是掣电天兵,枪尖刺破接天连地的水雾,径直贯穿了完颜绍的咽喉。
金军帅旗卷落下来,坠在关下。
仍在搏命的铁浮屠听见嘶吼,茫然回头,看着眼前的人和旗,渐渐停下动作。
副将眼睁睁看着完颜绍跌在马下,赤红着双目杀向云琅。他手中弯刀眼看要披在那中原杀神天兵的身上,忽然一滞,颓然软下去。
云琅半跪在地上,以枪支撑着,抬头看向那一道飞来的墨骑。
萧朔手中握了他的雪弓,直策入山下惶惶敌阵,跳下马,单膝点跪在云琅身前,伸出双手将他扶住。
主帅毙命,将旗已折。剩下的铁浮屠彻底没了再打下去的力气,战心战意一并竭透,几乎昏厥一般脱力地重重坠下马背,被按翻在地上绑牢。
喊杀声停下来,白草口内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剩下潇潇雨声。
云琅缓过眼前白茫,抬起嘴角,迎上萧朔的视线。
他静了一刻,慢慢举起尚能动的左手,抹去萧朔颊侧淋漓血迹。
萧朔握住云琅那只手,一手扶在云琅背后,稳稳撑住他身形。
朔方军将士聚拢过来,彼此搀扶站稳。人人身上纵横伤痕淋漓血色,在雨里沉默着,眼里却有燎原烈火在烧。
烧,冲天地烧。
烧净无边郁结滞闷,烧净胸中酸涩痛楚。
将这一片战场也烧净了,祭英灵,祭同袍,祭忠臣良将英雄血。
祭血战殉国、至今仍困在雁门关外,不得归乡的故人魂魄。
“收兵。”
云琅借力起身,以枪支地,缓缓站直:“我带你们回家。”
第一百四十八章
雨散云开时, 天边也亮起了第一缕日色。
禁军与镇戎军回师云朔,共镇三城。前太守严离与大理寺卿商恪代掌政事,重整防务, 片刻不停地安置起了应城内起义的百姓与朔州流民。
岳渠亲自带人去雁门关, 从被鲜血染透的白草口内, 接回了伤痕累累的朔方铁骑。
这一支骑兵回到云州城下时, 不止城下驻军,连正挤挤挨挨忙着入册的平民循声看过去时,也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雨后拂面的湿润和风里,人人愕然屏息,睁大了眼睛, 安静得鸦雀无声。
眼前的队伍,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骑兵”。他们身上的盔甲都已残破得难以拼凑, 手中刀刃矛锋早卷了刃, 不少甚至已硬生生断去大半,只剩下浸透了暗红色血液的粗砺茬口。战马早叫血浸得看不出本色, 四蹄打着颤,由人牵着缰绳, 几乎是慢慢拖曳回了城前的平坦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