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286)
太守府中堂,襄王坐在正位,应城太守连斟恭敬侍立在一旁,堂前跪着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暗探。
云州城来了两个京城贵客,成了庞辖的座上宾,他们自然知道。
探子亲眼所见,绘声绘色说了庞辖如何盛情款待、尽奉承之能事,更信誓旦旦保证,来的若不是庞家人,便是比庞家人更要紧的、宫中出来的正经皇家血脉。
这一仗打下来,金将金兵不熟悉识不得,来的两个人是谁,襄王一派的人却无疑连烧成灰也能认得出。
“还真是皇家血脉……”
连斟气极,反倒冷笑出来:“挑不出错处!打探得好风声!叫那两个人一路光明正大进了云州城,沿路竟能一条信也没有!?”
“大人恕罪!”
探子筛糠似的抖:“那云琅本就是逃亡熟了的,天罗地网也网不住,极难探查走了哪条路……”
今日害得战局失利,已是掉脑袋的罪。探子伏在地上,垂死挣扎,低声道:“况且……我们的精兵从襄阳奔朔州来,已抄了最近的路,不也尚且不曾到?他们晚出几日从京城走,竟先到了,难不成是插了翅膀……”
探子只为自辩,尽力找着说法,却不曾见堂上几名黄道使交换视线,脸色竟都微微变了。
这些天都忙着筹谋战局,今日扭转得太措手不及,功亏一篑,又要马不停蹄善后安抚好被封在城中的铁浮屠。
……
满腔懊恼与气急败坏的怒火下,他们竟都不约而同忽略了件事。
襄阳府来的私兵,本该赴飞狐口待命,合围敲开关隘,成尖刀一路直插京城腹心。
可数日前,私兵入了崤山以后,竟一条消息也再没送来过。
“会不会……他们早就去了,事先在崤山设了埋伏?”
探子颤巍巍道:“我们的人不熟地理,难保不会中了圈套。那两人素来古怪,只怕——”
“荒唐!”连斟寒声道,“此事机密,他如何知道的?掐指一算?你真当那云琅是神仙?!”
探子一句“怕真沾了些神鬼莫测之力”噎在喉咙里,欲哭无泪,重重磕头。
“大抵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连斟不再同他废话,转向襄王,躬身道:“属下派人去查,定然弄清是怎么回事……”
襄王忽然开口道:“不必。”
连斟一愣。
“只是耽搁,迟早会来。”
襄王道:“若已被人歼灭,查也无用。”
连斟顿了下,竟半句也回不出,隔了一刻才垂首道:“是。”
襄王眼底冷了冷,泛起沉沉杀机。
……云琅。
当初便该不计代价、痛下杀手,绝了这个要命的后患。
“庞家人怎么回事。”
襄王漠然道:“庞辖接了两位假贵客,真的在何处?也落进埋伏,死在路上了?”
“庞家虽然答应合作,却仍在提防我们。”
连斟有些畏惧,低声道:“只知道来的是庞谢与庞家另一个旁支子弟,出了河北西路,他们便甩脱了我们的眼线……”
“虾兵蟹将,庞家好气魄。”
襄王冷嘲:“去找,三日内活要见人。”
连斟不敢多说,低头应是。
“假的真不了……便让那云琅再逍遥三日。”
襄王眼底透出寒色:“庞辖如今不会听我们的话。等庞谢来了,立即叫他去庞辖面前验明正身,关闭云州城门。”
连斟领命:“是。”
“叫你们在朔方军中散布消息,戳穿云琅身份,再说他在京中是如何享乐的。”
襄王转向地上的探子:“做得如何了?”
探子喉咙一滞,僵了僵,埋头道:“散布下去了……”
襄王摆弄着手中玉印,眼底阴冷。
朔方军这些年过得寒酸困苦,憋屈至极。若听了云琅在京城舒坦享乐,自然生出逆反心思,人心若散,兵迟早带不成。
先乱朔方军心,再关云州城门。
纵然今日一时屈居下风,自会有可乘之机,让那些铁浮屠顶着先杀出去,与朔方军狠狠拼个两败俱伤。
驱虎吞狼固然凶险,但鹬蚌相争,只要拿准机会,便仍能从中得利。哪怕没了襄阳府的私兵,还有藏在应城里的兵马可用,待来日敲破飞狐口,长驱直下,江山仍是他的。
襄王敛去念头:“如何说的?”
“我们四处说,云琅在京里过得极好,鼎铛玉石、象箸玉杯,日日锦衣肉食,什么也不用做。”
探子低声:“还说他穿的披风都是兔裘的,奢侈至极,只用兔子头顶到颈后最洁净柔软的那一片细绒,集绒成裘……”
“不错。”襄王淡声道,“那些人听了,是何反应?”
探子不敢说话,一头磕在地上。
“叫你说就说!”连斟沉声,“支支吾吾做什么?”
探子无法,咬了咬牙,只得如实道:“那些人听了,没说话,三三两两散去……”
“只一夜。”
探子跪在地上,绝望闭了闭眼:“这敕勒川下所有的兔子,便都秃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夜间, 敕勒川的野兔拉家带口,连窝逃进了莽莽阴山。
夜尽天明,烛火方歇。
云琅在温暖的裘皮里醒过来, 帐内清静, 厚厚的棉布帘严严实实掩着,半点寒风也透不进。
萧朔已起了身,靠坐在榻边, 慢慢翻着一摞本册,手边搭了条软乎乎的纯白兔绒。
云琅不记得行李里有这东西,摸过来看了看,好奇道:“这是哪儿来的?”
“轻车都尉今早来探你,一并送来的,说是替人转交。”
萧朔道:“还有不少。”
云琅愣了下, 探头望了望。
桌上的确有不少东西, 一样挨一样, 被格外仔细地稳稳罗列搁着。
上好牛皮鞣制的马鞍,赤红陶泥、亲手烧制的陶埙, 将军打马的彩人风筝。
不知打磨过了多少次的狼牙。按草原的风俗, 穿了条细细的红线,镶了足赤金,找高山上佛宫里的大和尚开过光。
……
能保少年人消灾解难、无病无恙,好好的长大成人。
云琅静了一刻, 胸口微微疼了下, 扯扯嘴角:“怎么……”
他想说话, 那阵疼却随着暖烫酸楚没顶地涌上来,叫他不得不先闭上嘴,也一并阖了眼睛。
萧朔搁下册子, 伸手揽住云琅腰背,帮他坐稳:“原本只将军们猜测……襄王派暗探混进军中,散布了你的身份。”
云琅隐瞒身份,一是为了不惊动剩下的金人铁浮屠,二是两人都在城外,城中无人镇着,尚得拿这个身份镇得住庞辖,叫他不敢关闭云州城门。
要瞒着身份的,本就都是敌方对手。襄王一派太熟他作风,固然瞒不住,叫朔方军知道了,却也没什么紧要。
将军们巡营时捉了那几个探子,一头雾水,全弄不清对面何必费了大力气处心积虑散播这种事,特地来替朔方军强心打气。将那几个探子捉起来打了一顿,便扔出营盘放走了。
“轻车都尉说,将士们听了你喜欢兔裘,便连夜设法搜罗。”
萧朔道:“可惜不够,只攒出来这些。”
云琅挨过那一阵胸口翻覆,刚缓过来些,叫萧朔揽着,听得茫然:“我为何喜欢兔裘?”
“不知。”萧朔道,“大抵是密探虚虚实实,有所编造。”
云琅扯了下嘴角,将那条雪色兔裘拿在手里,摸了摸。
软乎乎的兔绒贴在掌心,温顺轻滑,蕴着掌心温度,返出融融暖热。
“找不到更多兔子了。”
萧朔护住云琅后心,受轻车都尉托付,替朔方军将士传话:“做披风差得太多,量了尺寸,给你做个毛毛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