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203)
萧朔眼底透出分明冷色:“不会太久……这京城他也迁不得。”
云琅按按生疼胸口,呼了口气。
汴梁是古都,整座城都叫战火焚毁过,被河水淹了不知多少次。
每毁一次,这座城都会在故址上重建。一朝一朝积攒王气,靠人力硬生生驯服了年年失控的汴水,变成了沟通南北最富饶的一条运河。
国未破家未亡,若他们这位皇上真敢走这一步,就算真引得四境叛乱八方来攻,他豁出去带兵死镇,马革裹尸埋在沙场,也要叫萧小王爷直接动手改换天日。
“迁都之事,天方夜谭。”
萧朔掀开帐帘,叫云琅先进帅帐:“参知政事信中提醒,叫你我留神,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云琅皱了皱眉:“还能因何而起,皇上脑子叫御花园的池塘泡了?”
萧朔放下帐帘,引了云琅落座:“若只是叛军谋逆,宫中就已畏惧到要迁都避让,纵然当年选无可选,先帝也不会将皇位交到他手中。”
帐中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萧朔拿过案上暖炉,搁在他怀里:“参知政事探知,昨夜襄王使节入文德殿,与皇上单独说了些话。”
云琅拢着暖炉,慢慢蹙紧眉。
襄王苦心渗透多年,城内尚有人蛰伏,充作使节与宫中谈判,倒不意外。
可这番话若已这般紧要,足以叫皇上生出迁都的念头,只怕绝非寻常。偏偏宫中却仍瞒得密不透风,甚至连参知政事也无从探知……
暖炉温热,寒意却自背后蔓上,一丝一毫,透进心胸。
云琅眼底利芒搅起波澜,倏而抬头,正要开口,眸光忽然微凝。
萧朔拿过参汤,吹了吹,递过去。
“襄王只怕还有帮手。”
云琅捏住袖中碧水丹,握了萧朔手腕:“他苦心谋划,图谋多年。纵然今日谋逆孤注一掷,也不会不给自己留下退路……”
“襄王若不狡兔三窟,反倒蹊跷。”
萧朔道:“于你我而言,他此时便死,也死得太早了些。”
云琅听着帐外动静,心底愈沉,急道:“小王爷。”
“喝净。”萧朔缓声,“磨刀不误砍柴工。”
云琅险些叫他气乐了,霍然起身,去拿榻上盔甲弓箭:“几时了还磨刀,你没听见喊杀声?还不快入宫,稳住宫中情形,替我守牢了背后……”
萧朔抬手,将参汤递过去。
云琅一阵气结,只得接了仰脖一口气灌净,正要服碧水丹,神色忽然微异。
萧朔抬眸,眼中深邃冽澈,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握着空碗,灌下去的药化成力气,自四肢百骸透出来,内劲磅礴浩荡,几乎叫他以为自己从不曾受过那些足以致命的旧伤。
云琅定定心神,若非大战在即,几乎压不住要挑起来的嘴角:“我找了这么久的沉光,原来藏在你这。”
碧水丹只能激发体力,云琅在城外领兵破敌,就已觉出隐约吃力,只能一言不发凝神护持经脉,敛住一口心血,才能撑到一战终了。
虽不尽如人意,却毕竟强于他此时自身情形,总胜于无。
云琅始终在暗中寻找沉光,难得这次近水楼台,将太医院看着像是有用的药尽数搜刮过来,也没能翻出半点端倪。
不曾想到,竟让萧小王爷给偷偷藏了。
“沉光药性猛烈,能镇压沉伤,复人内力,至多维持五个时辰。”
萧朔道:“今日一战凶险,你用碧水丹,我不放心。”
云琅一乐,眼中清明湛亮,一本正经抱拳:“谢殿下赐药。”
萧朔深深看他一眼,压下胸口无数翻覆念头,将兵符双手递过,交在云琅掌心。
无论什么药,终归透支的是心神体力,药性越是猛烈,支取的便越彻底。
若不用沉光,以云琅如今的身体应付今日战局,无数凶险隐患。
用了沉光,至多能维持五个时辰。药力一过,不只是碧水丹的力竭昏睡那般简单。若那时战局尚未明朗,他必须立即赶回,抢下云琅。
“我几时打过五个时辰的仗?”
云琅一眼就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利落披挂甲胄,将白玉袖箭扣在腕间:“宫中水深难测,到时说不定还要我去接你。”
萧朔微哑,学了云琅架势,双手抱拢成拳,朝他一礼。
帐外喊杀声起,连胜并未叫人来报,无疑这几日布置巡城卓有成效,尚可抵挡。
云琅已披挂妥当,攥了萧朔那领墨色披风,单手甩开扣上银铠,握住萧朔同他抱拳的手。
萧朔微怔,正要开口,云琅已低下头,在他指节吻了吻。
萧朔胸口热意骤然一掀,滚烫心血瞬时涌上来,迎上云琅眼中明月流水的清亮笑意。
“算盘打得再响,也由不得他。”
云琅看着萧朔:“今日一战后,宫中朝野,任一件事都不会再如我们这位皇上的愿。”
云琅:“今朝共赴,明日同归。”
萧朔阖了下眼,低声:“我――”
云琅:“后日看话本下册。”
萧朔:“……”
云琅极有条理:“第四日泡汤池,第五日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第六日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
“……”萧朔:“云琅。”
云琅没绷住一乐,堪堪收住正色,摘了颈间玉麒麟,递给萧朔。
玉麒麟质地通透润泽,安稳躺在掌心。
红线蜿蜒,在萧小王爷掌心盘旋了个圈,将人稳稳当当套住。
“先定山河,再寻百年。”
云琅:“耽搁几日,不算蹉跎。”
萧朔凝注他良久,将玉麒麟贴身收好,回身豁开帐门,带了亲兵滚身上马。
云琅出帐,牵了萧小王爷亲手养大的战马,将背后尽数交托给萧朔,盯牢了缓缓洞开的城门。
第八十六章
城门外, 黑压压的铁骑极短暂地静了一静。
金水门是沟通内外的城门,城外无堑沟、城内无险阻。一旦破开城门,京城垂手可得。
如今城门不攻自开, 眼前是宽阔平整的官道。城中空荡,只有孤零零的禁军主将, 一人一马远远拦在官道尽头。
叛军首领反倒隐隐不安,握紧了缰绳, 盯着云琅马鞍处悬着的弓,黝黑战马焦灼踏地。
在北疆,没人不认得这张弓。
朔方军云骑主将的雪弓, 桑梓木成弓身, 弓有飒白流云纹。
当年汴梁风云激变,所有人都以为云骑的主将已死在逃亡路上, 或是倒在了中原人的阴谋诡计、暗斗湍流之下。
前锋黑铁骑探城时被吞净了, 这两日百般探查, 今天见到这张弓,才终于彻底确认。
朔方军,流云骑。
云琅。
云琅领兵, 从不按寻常打法,更不会这般匹夫之勇一般螳臂当车, 不留后手。
可会是什么后手?
外强中干的八万禁军,美酒佳肴浸酥了骨头、绵绵歌舞缠软了志气的中原人,昏聩无用只知内斗的暗弱朝廷。
还有什么后手, 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若叫天威所慑, 不敢交战, 便自退去!”
城头上,禁军将军高声道:“不必磨磨蹭蹭, 耽搁时辰!”
四方兵士应声厉喝:“退去!”
叛军首领眼底一瞬狠厉,平平扬起手中弯刀。
“刀枪无眼,有来无回!”
禁军将军寒声:“同根同源,无意赶尽杀绝,迷途知返――”
叛军首领忽然抬头,黑铁面具下,眼中尽是嗜血冷嘲:“谁与你等同根同源?”
他咬字极慢,说的虽是汴梁官话,却分明带有西北长城之外的异邦口音。
城楼之上,连胜眼底一瞬激起惊诧,心底倏沉,死死压住面上不显。
叛军首领手中弯刀狠狠横劈,刀柄狼头咬着刃上血色,咬向夜色里近在咫尺的中原帝都。
黑铁骑紧随其后,飙进了大开的金水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