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278)
“……今日见了殿下,心中感慨,说得多些,只觉块垒尽消。”
胡先生收敛心神,深吸口气呼出来,低声道:“城上终归冒险,此战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大抵无碍,殿下回城稍作歇息……”
萧朔道:“此战与往日不同。”
胡先生一怔:“何出此言?”
萧朔摇了摇头,扶了身侧配剑,仍注目查看城下。
他这些年在京中,将能寻到的兵书都读了。历年北疆凡有战事,无论记载详尽与否,也都尽力复盘、用心揣摩,却终归难免纸上谈兵。
眼前战局,不止是他,连久经战阵的轻车都尉与刀疤也看不出异样。看城下局势,岳渠仍按惯例亲自压阵,同样并不觉得今日这一战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可云琅却到现在还没回来。
自从回了朔方,云琅在休养伤病一事上,就再不曾有半分挑剔恣意。能躺便躺、能歇便歇,在京城彻底喝腻了、要追上半日才肯勉强喝一口的参汤,如今日日不离手。
收复朔方,在北方游牧部落的主战场,无疑是一场连京城平叛也远不能比的硬仗,连云少将军也不得不慎重。
云琅慎重至此,今日却仍连同先帝谈心也顾不上,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声,便没了去向。
“殿下是说,少将军觉得这一仗不对劲?”
刀疤心头一悬:“少将军若觉得不对,那便是定然是有什么地方当真出了岔子。”
“当年有次,先王爷带兵打金沙滩的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处处安排妥当,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偏偏少将军就是觉得不对,说什么也不肯听令出兵。”
刀疤还记得清楚:“先王气得没办法,只好甩下少将军出兵,却不想在金沙滩遇袭,本该来策应的镇戎军也只冷眼看着。幸好少将军的流云骑没动,没被尽数包圆……”
他尚在絮絮说着,一旁胡先生神色忽然微变,几步赶上前,扶着城砖牢牢盯住城下。
朔方军出城与金人的铁浮屠厮杀,庞家人阴谋算计,却还不及派人来关闭云州城门,便被萧朔与云琅截了胡。
如今萧朔亲自来守云州城门,只要不是情势危急、实力太过悬殊,开城就会被浩浩荡荡的金人兵马涌进来,朔方军战罢就理所应当回城修整。
庞辖纵然有十二个胆子,一百封庞家的密信,也不敢动城门。
……
可朔方军背靠的,却不止一个云州城。
不止一个云州城!
胡先生的手臂抖了抖,眼底第一次渗出愕然紧张,脸色苍白下来,盯住遥遥相对的应城城门。
城门缓缓拉开,枪尖林立,兵戈寒芒闪烁。
襄王老巢,应城之内,竟还满满当当装了一城的铁浮屠。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草原部族纷争, 战事不断,铁浮屠是最叫人恐怖的幽灵。
西夏的铁鹞子远比辽人精锐,与浮屠引对战, 却层层败退, 丢了从中原抢来的朔州城。
最精锐的铁浮屠有拐子马策应,无论局势如何,一律凭死战生生凿穿。中原的万人大军, 昔日措手不及,曾被区区百余铁浮屠一战击溃。
……
而眼前,竟又出来了第二支铁浮屠。
胡先生立在城头,背后袭上刺骨寒意,裹住肺腑,渗过四肢百骸。
襄王根本就不曾彻底相信过庞家。
此时云州城门尚且开着, 若立即关闭城门, 这第二支铁浮屠自然退回应城。
按照计划, 不费一兵一卒,冷眼等着朔方军被截断退路拖死在城外。
若不关城, 两支铁浮屠夹击, 足以凿穿朔方军军阵,直入城门,一举攻破云州城。
必死之局。
大开的应州城门前,厮杀声忽缓, 原本不死不休的交战双方竟不约而同渐渐停手, 战场隐约静了下来。
朔方军守在云州城前, 孤军残兵,对着迎面与侧翼的两支以逸待劳的强悍铁骑。
寒风料峭,淡淡血气弥散流动, 刺骨森冷。
“没长眼睛吗?!”
代太守庞辖闻讯带人赶来,脸色苍白,上城头时几乎一脚踏空:“快快,还不快关城门……”
这等要命的消息耽搁不得,早有斥候飞跑入城内报信。一把泛着寒气的尖刀扎进喜气洋洋的太守府,扎醒了躺在白日梦上满心欢喜的庞辖。
“快关城门!关城门……”
庞辖嗓音有些嘶哑,他急着上城头,又怕叫城下流失射中,几乎是狼狈地猫着腰滚上来:“若叫敌军破了城池,滔天罪过谁来担承?!快快……”
“来人。”
萧朔:“扶庞太守站稳。”
庞辖叫人扶着站定,抬起头正要怒声呵斥,却忽然睁圆了眼睛。
他听见消息,第一反应便是去找正房那两位贵客,却不料房门紧闭,一个也没能见到。
庞辖抱着一丝侥幸,猜两位贵人大抵是有事要做,刚出了城。却不料此时在城头之上,竟见了那位不知是侍卫司还是殿前司的黑衣武官。
京城的禁军高阶武官,纵然只是都虞候、指挥使,到了下面,也绝不是刺史太守能使唤呼喝的。
庞辖脸色变了数变,心惊胆战,收敛躬身道:“大人……”
庞辖尽力在人群里瞄了瞄,心里愈生出不安,低声道:“少……少公子呢?”
“不在云州城中。”
萧朔道:“去借兵了。”
“好好。”
庞辖听见不在云州城几个字,便长舒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叫后面四个字当头一棒,愕然立在原地。
萧朔垂眸,慢慢按实腰间冷硬剑柄。
云琅远比众人敏锐得多,不会到此时才想到这一手布置,直到此时还不现身,无疑是去找破局之法。
战场在敕勒川下的茫茫草场,天时地利尽在金人一方。没有乱石嶙峋,没有九曲关隘,没有狭窄山道,骑兵一场浩荡冲杀,轻易收割人命。
只靠打残了的朔方军,纵然人人拼命、鱼死网破,也不可能赢得过两支夹击的铁浮屠。
到了眼前境地,唯一能破局的办法……只有去调援兵。
庞辖肝胆俱裂,脸色彻底惨白:“少公子岂可亲自去借兵?!”
他是云州城代太守,云州城若丢了,他固然要跟着遭殃,可若那位贵人没在了云州城,只怕连掉脑袋也不够。
庞辖抖得站也站不住,冷汗淌下来,哆哆嗦嗦道:“少公子天家贵胄,何等金贵,岂可涉险……”
“天家贵胄,钟鸣鼎食,受生民供养。”
萧朔平静道:“战火起时,就该护住生灵百姓。”
庞辖怔住,愣愣看着他,嗫喏了下,没能出声。
城下,金兵已缓缓摆开阵势。
长途劫掠的重甲骑兵在体力上并不占优势,朔方军迎面阻击的铁浮屠只拿着寻常兵器,刀枪剑斧劈杀,步兵结三才阵尚足以应对。
应城内以逸待劳的这一支,人人手中配了沉重的骑枪与狼牙棒,只要一拨冲杀,就能将朔方军凿穿,杀到云州城门前。
“关城!关城!”
庞辖彻底吓破了胆:“云州城若失,你等担待得起?!胡涂,我知你是严离旧部,素来与朔方军过从甚密。往日本官对你睁一眼闭一眼,今日却容不得你肆意妄为……”
“庞太守。”
胡先生寒声道:“你以为今日关了城门,云州城便能不失么?”
庞辖打了个哆嗦,愣在原地。
“朔州在金人手里,如今应城分明也已彻底倒戈,云州已彻底成了孤城。你以为这两支铁浮屠只是为了朔方军来的?”
“襄王如今行径,已将云州城当祭品,送到了金人嘴边!”
胡先生牢牢盯着他:“再没了朔方军,你用什么守城?用你搜刮来的绫罗绸缎、金银财宝吗?!”
庞辖叫他质问得说不出话,茫然半晌,腿一软,脱力跌在地上。
城头一片死寂,风声呜咽,城下夺命的危机步步紧逼,铁浮屠一步步向前,踏入上一场激战留下的红褐色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