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82)
狱中的谢永铭几日未见天光,眼睛一时连油灯的光亮也无法适应,眯着眼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明远?”
“是我。”江晓寒低声说。
重狱中连床像样的被褥都没有,谢永铭一身雪白的中衣,正端坐在木架搭成的矮榻上,腕子上扣着足有四指宽的镣铐,儿臂粗的锁链从镣铐上延伸出去,牢牢地扣在了墙角的铁环中。
江晓寒一见便皱了眉,先不说谢永铭如何,堂堂兵马大元帅,还未过朝审定罪,怎能如此折辱。
谢瑜靠坐在墙角处,看样子要比谢永铭虚弱许多。
重狱阴森可怖,墙上用来穿骨的枷铐泛着令人胆寒的光。地上只铺着薄薄一层潮湿的干草,触手一摸冰冰凉。
“二位受委屈了。”江晓寒单膝跪在谢永铭跟前,咬着牙自责道:“是我回来迟了。”
谢永铭还未说什么,谢瑜忽而有了动静,他似乎是认出了江晓寒的声音,跌撞着从墙边试图起身,可还未走两步,便摔在了地上。
江晓寒见状忙伸手去扶,这一扶不要紧,却差点将他吓了一跳。
谢瑜年年随着谢永铭进京述职,江晓寒见他的次数也不算少了。算起来谢瑜在京中同辈的世家公子中算得上拔尖的,年纪不大,却已经攒了一身的军功,只等着之后接谢永铭的手。
这才几日未见,怎么憔悴成这幅德行。
江晓寒扶着他的胳膊,只觉得对方浑身抖得厉害,手下的皮肉瘦得仿佛一只手就握得过来,谢瑜双眼无神,只一味的瞪大眼睛盯着江晓寒。
“谢珏呢。”谢瑜死死地捏着江晓寒的手,慌乱道:“小弟呢……”
江晓寒一怔,只觉得谢瑜此时怕是连神志都不清了。
“谢珏在我府上。”江晓寒忙安抚道:“在相府……很安全,暂且没有旁人知晓他已经回京了。”
谢瑜似乎是听懂了,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喃喃自语道:“好,小弟还好……”
他颠三倒四地说不清话,却也止不住笑,形若癫狂。他心里绷着的那股弦松了,浑身上下也没了力气,软软的往下倒。
江晓寒一把扶住他:“……谢瑜?”
谢瑜充耳不闻,他打着摆子,牙关磕在一起咯咯作响,江晓寒生怕他咬了舌头,最后无法,只能暂且点了他的睡穴,才叫他安静下来。
江晓寒看得心惊胆战,谢瑜从小跟着谢永铭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才入狱这些时日,就叫人磋磨成这幅模样。
“明远。”谢永铭忽而开口:“你过来。”
“什……”江晓寒反应过来,忙匆匆将谢瑜安顿着躺下,才转头去看谢永铭。
谢永铭看起来比谢瑜的情况要好一些,起码神志还清醒着。只是人瘦的厉害,腕子上的皮肉松弛,已经开始显出老态来。
“谢将军。”江晓寒伸手去摸谢永铭腕子上的铁铐:“——此事我必定在外周旋,您放心。”
“不忙。”谢永铭反手握住江晓寒的腕子,轻轻将他的手从自己的镣铐上拉了下来。年过半百的将军笑了笑,温和道:“明远,我等了你好几日了。”
江晓寒抿了抿唇:“我知道,您受苦了——”
“明远。”谢永铭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打断了他:“这几个小的没有分寸,但仔细算来,你与我父学艺,按辈分来说,我还得叫你一声贤弟。”
江晓寒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却只能应和道:“将军客气了。”
“谢珏这些年在京中,承蒙你照应,他才能好端端的长这么大。”谢永铭深深地看着江晓寒,认真道:“明远,你的恩情,谢家都记在心里呢。”
“不敢当。”江晓寒道:“谢老将军授我武功,对我多有照拂,我能做的,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谢永铭叹了口气:“家父曾言,江家明远清明自持,立身为正……将谢珏交给你,谢家没有不放心的。”
江晓寒听出他话中有萎靡之意,不由得忙道:“具体的情形,长姐已经来信与我说了。”
提起谢瑶,江晓寒顿时心下有愧:“……只是我的人晚了一步,到底没救下长姐。”
谢瑶的事谢永铭知晓的比江晓寒还要早,他拍了拍江晓寒的肩膀,没有说话。
江晓寒知晓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忙定了神,又问:“只是这圣旨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夹层中去,您仔细想想,究竟是何人所为。”
谢永铭闻言看向江晓寒,他的目光十分复杂,又带着些许愧疚,仿佛脑中正在天人交战。
江晓寒一怔。
谢永铭这种眼神让他想起了江秋鸿——当年他十六岁高中状元时,江秋鸿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谢永铭面上浮现出一种极纠结的神色,他像一只受了伤的老兽,眼神中带着祈求。
江晓寒不知道谢永铭是不是在犹豫是否要将谢家的责任担到他身上来,但无论如何,他既答应了谢珏,就必定会尽力一试。
“伯父。”江晓寒放软了声音:“您是不是有主意。”
“……三殿下。”谢永铭终于放弃了挣扎,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是认命了:“宁铮。”
“我晓得了。”江晓寒道:“将军只管放心,我必定还谢家公道。”
江晓寒说着便想起身,却被谢永铭一把攥住了,将军干枯的手指紧紧的攥着江晓寒的腕子,不许他起身。
江晓寒一顿,只觉得手中被对方塞进了个什么东西。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东西接过来,借着宽大的袍袖的遮挡,谢永铭用指尖引着江晓寒沿着那东西的侧面摸着,江晓寒心领神会,并未出声询问,而是耐心的随着谢永铭的动作在那东西摸了过去。
那是块方方正正的硬物,触手有些冷硬,并不像玉。江晓寒顺着谢永铭指尖的动作摸索着,忽而手一顿,摸到了个突起的小小栓核。
——是个机括。
谢永铭见他找见了关键,便缓缓地放开了握着他的力道。
“父母之爱子,自当为之计深远。”谢永铭说:“谢珏身边有一将士,姓关名重,我曾见过,其子性情稳重,是可用之人。”
——关重?江晓寒自然记得这人,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是谢永铭的人。
还未等他细思,谢永铭便又拍了拍他的手。
“明远,我在边疆时,替谢珏择好了字,你出去记得替我转交给他。”谢永铭看着自己空落的手,缓缓道:“‘昭明好恶,不遗微细’……就择昭明二字吧。”
江晓寒直觉他这话有些不详,可看着谢永铭的模样,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捏紧了手中的物件,自然明白谢永铭的意思——这东西是要给谢珏的。
“家父在世时常说,我谢家欠了江家一条命,若有机会,必得涌泉相报。家父遗训,谢家上下一直谨记在心。”谢永铭长舒了口气:“江大人,谢家替你备了份礼,只是希望……未来你能庇护谢珏。”
“伯父不必如此。”江晓寒道:“谢珏姓谢,我帮衬他,便是天经地义的。”
“好。”谢永铭忽而笑了:“好啊。”
江晓寒还有话想问,江影却已经从外头进来了:“公子,时辰不早了。”
牢狱内不分日夜,江晓寒细想才发现自己确实耽搁得有些久,于是只能暂且将那些疑惑咽下,只等来日方长,再慢慢查清。
江晓寒起身告辞,行至门口,谢永铭却忽然叫住了她。
“明远。”
江晓寒闻声回头。
“皇权就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谢永铭说:“你与我,皆是这网中的一尾鱼。”
作者有话说:
首先要先说声抱歉,看到昨天的评论才发现有一些小伙伴都站错攻受了……虽然攻受一开始就标在文案里啦,但是可能是我写的太靠下了导致一些小伙伴没有看到,不知道有没有特别在意这个的小伙伴,如果有的话造成了阅读不适真的实在抱歉QAQ,下次我会写在最顶上的~
第96章
谢永铭留给谢珏的,是一方铜制的私印。
“我见过这东西,这是我父亲的。”谢珏拿着那枚小小的铜印,不解道:“往来书信皆是以此下印……他为何给你?”
“是给你的。”江晓寒从御史台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谢珏缠着问东问西,趁着谢珏的注意力被那小东西拐走,才见缝插针地喝了口茶,纠正道:“谢大将军将此物塞到我手中,叫我转交给你。”
江晓寒将谢永铭狱中的话一字不差的与谢珏学了,却有意无意的隐去了谢瑜发疯的那一段。
谢珏百思不得其解:“择字?这个关头择什么字。”
他今年明明才十六岁,离及冠还早着。谢珏捏着手中的私印,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父亲还说什么了?”谢珏忙问。
江晓寒将那方私印从他手中拿了过来,借着烛火仔细地端详了一圈。在狱中时谢永铭曾暗示他这方私印上还藏着机括,并非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江晓寒按着记忆中的手感细致的寻了一圈,才发现在印章底部有一条肉眼难见的接缝,那条接缝用蜡擦过,大略一看还以为是印章老旧留下的划痕。
江晓寒最终在印章的侧面找见了那枚小小的机括,栓核藏在印章的夹角处,若不是他有所准备,怕是再看几遍都不会发现这其中的玄机。
谢珏看着江晓寒轻轻一拨那枚机括,铜制的印章发出咔哒一声脆响,竟从下而上地打开了。
那铜制的印章竟是空心的,里头放着一团绸布,隐隐看去,绸布里似乎还有褐色的字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