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67)
第二日江晓寒起的很早,因着阴雨天的缘故,天色要比往常亮的晚一些,江晓寒到府衙时,天才刚刚擦亮。
江影已经将外头的事安排妥当,重新回到江晓寒身边。
江晓寒遣退了屋中其他的捕快衙役,从怀中掏出那本书册扔进江影怀中:“你看看看这账册,能用这般记录的,是什么事。”
这种事关人际往来和账本的俗务向来都是江墨来管,江影不解的接住书册,低头翻看起来。
这一翻不要紧,江影的目光落在书页上,便顿时一惊:“公子,这——”
“看来我没记错。”江晓寒沉声说:“这哪是什么账册,这是兵籍录。”
大楚的兵籍录分两种,一种是军营内调度人数的名录,而另一种,则是江晓寒手中拿的籍录。这种兵籍录通常是征兵常用的,里头并不会写明兵士的姓名和年岁,只是会以各个地区为范围,将征兵数目统报后,再写明具体所去的军营,通常用以上报。
江晓寒掌管内阁多年,手中也过了不少兵部的征兵折子,似乎有些印象。
但他依稀记得,似乎不同地方的军队写明兵籍录的习惯也会有细微的差别,例如西南和西北的两家边疆守军,写明地籍录的方式就是正好相反的。这么做除了地籍录更好录入内阁之外,一旦出现兵籍与征兵数目不符的情况,也好尽快查出究竟是谁家出了乱子。
可江晓寒毕竟是文臣,虽知道此间有文章,却一时找不出什么头绪。
江晓寒沉默片刻,开口问道“能看出这出自哪家的手笔吗?”
“不行。”江影显然也想到了江晓寒注意的关窍,遗憾地摇了摇头:“影卫与军营不同,身入影卫营之后,人间便再无踪迹,影卫人数姓名都要保密,名录更是没用的东西。有多少人只记在指挥使一人心中,从来不曾写过兵籍录。”
这答案在江晓寒的预料之中,但也难免令人失望。
“去叫谢——”江晓寒本想叫谢珏来认认,毕竟谢珏身在神卫营,又是谢家人,该认识这种东西。但话到嘴边,江晓寒又想起谢家的事还未告诉谢珏,便临时改了口:“——算了,随意去找个神卫营的人,卫深不在,找个副手就是了。”
江影领命而去,不消半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江晓寒已经将那两本书册收了起来,按上头的名录随手编了几条账册抄在纸上。
堂下传来问好声,江晓寒一抬头,才发现来的是个熟人。
——关重。
不知是不是巧合,先前整理刘家村圈地一事时,也是他来帮的忙。
江晓寒的心思转了几个弯,他将宣纸从镇纸下抽出来:“你来看看,这账目你认不认识。”
关重依言接过,看着上面的地名数目奇怪道:“这不是禁军的兵籍录吗,神卫营也以此记录。大人从哪翻出来的。”
江晓寒心中的一颗大石扑通落了地——不是谢家军就好。
先前发现这是兵籍录时,江晓寒就有种直觉,这东西不是出自神卫营,就是出自谢家军——还好他赌对了。
江晓寒不动声色的道:“是吗?上次我的随从收拾东西时翻到的,那块纸片破损得厉害,我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便誊了一遍。”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许是神卫营装错了。”关重挠了挠头,笑道:“不过这上面的数目和地籍与神卫营对不上号,听大人说那纸片破损严重,八成都不知是哪年月的事了。”
“没误了事就好。”江晓寒作势松了口气:“只有神卫营如此写兵籍录吗?”
“对,大人您有所不知,寻常边关或是州府的兵籍录上,都要有‘祖情’一栏,上头写的都是兵者家中情况,包括祖代是否出过官员,是否犯过罪等等。”关重上前几步,将纸摊在江晓寒的书案上,用手指给他看:“但大人这份名录上头却未有这一栏,这是因为神卫营中人皆是世家子弟或将门之后,所以将这一栏略去了。”
江晓寒细一思量,才发现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
关重见他不说话,忍不住问道:“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江晓寒回过神:“辛苦了,这没什么了,你先下去吧”
外头的天渐渐大亮起来,下了一夜的暴雨也有减缓之势,江晓寒靠在宽大的圈椅里,终于觉着一直以来悬在他心上的那把刀落了下来。
用平江的地换了宁宗泽手中的两处庄子,手中还存有未过明路的兵籍录。这零零碎碎加在一起,剩下那个可能性哪怕再胆大包天、再显得荒谬,恐怕也已经成真了。
江晓寒忽然想,怪不得贺留云敢底气十足的只身前来平江,原来是手上握了这样一个天大的把柄。
——宁煜这是在京郊养了私兵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兰舟流明、墨水汁_、子戚、司徒傲天、叶月渚投喂的鱼粮~感谢墨水汁_、Charlie_、清蒸大螃蟹投喂的猫薄荷~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喜欢~
第81章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京郊藏了私兵,用膝盖想都只要宁煜打的什么主意。
“……宁煜就那么想当这个皇帝吗。”
哪怕知道府衙上下都是自己的人,江晓寒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除了他和近在咫尺的江影,无人再听得到他这声叹息。
“九五至尊,谁不想要呢。”江影说。
这话若是旁人说起来倒还罢了,从江影口中说出来,总带了点不明不白的怨气。
不过想想也是,谁平白无故从儿时便要被扔进尸山血海里头摸爬滚打,死里逃生后还得无怨无悔的替人卖命,怕是都要有怨气的。
旁的影卫终其一生过的都是这种日子,或许不觉得如何,只是江影跟在他身边六年,或多或少已经有了些人味儿。
说到这个,江晓寒不免起了些兴味:“若陛下崩逝,影卫该如何?”
江影垂眸道:“二十三岁以上的殉主,二十三岁以下的留下,做新帝的影子。”
江晓寒看向对方,江影身上有一种渗入骨血的肃杀气息,这是融在他三魂七魄中的东西,无论多少年都洗不干净。前十几年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为他留下的刻痕深刻而唯一,江影或许也试过摆脱,但毫无疑问他失败了。
“真是残忍,明明卖了一辈子命,连终了都没有。”江晓寒收回目光:“我记得先帝在时,宫中只有禁军,还未有影卫。这么算来,你们怕是第一批吧,也不知是哪位能人,调教出你们这群来去无踪的影子。”
“……没见过他。”江影说。
“嗯?”江晓寒这倒是没想到,他知道影卫神秘,却不想神秘成这个样子:“你是说,一手创立影卫的那个人,你没见过?”
“不,是没有人见过他。”江影摇了摇头,说起这个,他似乎也很困惑:“按理来说,影卫终其一生不得出,但为陛下创立影卫那个人却似乎很是神秘,连首领都未曾见过他,只听说向来以斗笠覆面世人。创立影卫时,他们只称他为‘先生’。”
江晓寒笑了笑:“听着倒有些意思,颇有影卫之主的气度。”
这等宫闱秘辛,江晓寒并未往心里去,深宫中每年无声无息死去的人不知几何,历朝历代以来,御花园的泥地都被血浇的透,何况一个一手创立影卫的什么“先生”。
凭宁宗源的性格,怕是刚一登基便会以绝后患。
“当皇帝有什么好。”江晓寒说着看向窗外,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平江尚且如此,不知京城是否要比平江还要冷。
洛随风替他补足了最后一块缺口。
温醉替宁煜圈地换地,是为了给他养兵,而宁煜手握几千私兵,是为了最后那个至高无上之位。
他已经做好了在必要时将宁宗源取而代之的觉悟——这也能解释,为何宁衍今年的生辰宴要大办了,冲喜之日皇亲国戚和外官必定要进城,若宁煜能抓住机会,便可在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但温醉坏事,将这把柄落到了贺留云手中,如此一来,宁铮便有了致胜的把握。
江晓寒差人来询问兵籍录出处时,便已经有了预感。若这东西出自谢家军,那宁铮对谢家下手,就是为了将与自己心不齐的臣子一网打尽。而现下确定这兵籍录出自神卫营之手,与谢家军并无干系,那就说明谢家人还有得救。
除此之外,京中至今还未有动静,就说明贺留云必定想留着这把柄用以拿捏宁铮,是以原件定当还在他手中,并未送达京城。
江晓寒后背不由得出了层冷汗,若洛随风并未将此事告知于他,江晓寒决计想不到宁煜还有胆子在宁宗源眼皮子底下豢养私兵。
等到谢永铭到达京城,贺留云反手便能一击必杀的扳倒宁煜,江晓寒这一局就必输无疑。
——天意如此。江晓寒内心冷笑道。老天开眼,叫洛随风给了他如此大的一个惊喜。
贺留云千算万算也必定想不到,托洛随风的福,此时江晓寒手中已经有了与他一争的底牌。
看来传说中的天命所归倒有几分道理,这真龙天子还不定花落谁家。
“——传信给卫深,叫他在安庆府备好火药。”江晓寒说:“咱们可不能再等着被贺大人牵着鼻子走了。”
贺留云倒真像是在安心等江晓寒的回复,一连三四天都在驿站足不出户,去盯梢的神卫营日日来回报,都说贺留云只在房间内焚香诵经。似乎是为了避嫌,连饭菜都是顿顿送进屋去,没有丝毫旁的动作手脚。
“他有底气,自然不需要做什么旁的小动作来给自己平添破绽。”江晓寒翻看着文书:“贺留云可不是温醉,他可沉得住气。”
进来江晓寒总有预感,这乱了一年的储位之争可能在年关前便要有定论。他不会一直将自己困在平江城,是以这几日已经开始着手找寻暂理平江事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