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52)
宁宗泽身为亲王,无论哪个皇子登基,他的地位都无可动摇,若说温醉是为了拉拢他,那也太小看宁宗泽的眼界了。何况还有宁煜在中间掺和的一脚,将这水搅得混之又混。
除了宁宗泽之外,还有封信倒是江晓寒没想到的。
是宁煜给他的私信。
那封信上的墨渍是上好的贡墨,墨渍在阳光下一晃,隐隐显出些褐色,并不是纯黑的。这墨迹江晓寒再熟悉不过,宁宗源有时批阅奏疏时,常会不小心将笔尖上遗留的朱砂和墨汁混合,批阅出的字迹就是如此。
——也就是说,这封信是宁煜亲笔所书。
这封信来的太快太巧,正好踩在温醉抵达京城的当口送达到他手中,就说明宁煜已经连掩饰都不想掩饰了。
江晓寒手指收紧,薄薄的信封被他捏出丝丝缕缕的褶皱。
“晓寒。”颜清忽然出声。
江晓寒下意识将信封往自己的方向折了一折,挡住颜清的视线,抬头冲他笑道:“怎么了?”
颜清刚喝完了酒酿圆子,将碗搁在桌上,随意问道:“我还没问你,你今日为何躲我?”
江晓寒唇角笑意微僵,不动声色的问:“什么?”
颜清奇怪的看着他:“你今日跑出去一天,回来却不先到诊堂,而是跑去村中乱逛,不是躲着我吗?”
颜清的敏锐江晓寒早有所觉,何况他早许过“不骗”的诺言。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的。想将他心中的不安和自厌尽数说给颜清听,然后从对方身上得到肯定的答复,用以宽慰自己。
他甚至已经张了张口,只是忽然瞥见手中的信封,就霎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上面“江大人启”四个大字龙飞凤舞摊在他面前,像利刃一样尖锐的提醒了他,江晓寒是朝廷的左相。宁宗源替他起了表字,将他拴在那至高无上的金座之下,宁铮与宁煜早已视他为必争之物,他手中还握着能调动天子近卫的兵符,无论如何都已经不可能抽身了。
何况江晓寒也不知如何开口,难不成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一一坦白,然后等着颜清安慰他一句“身不由己”吗?
诚然,过去他如何行事颜清或许不会在意,但他能保证之后不再做“问心无愧”的事吗?
江晓寒甚至不需犹豫就知道这绝不可能。
如果改变不了,那剖白就成了无病呻吟。江晓寒绝不愿意乞怜,哪怕对方是颜清也不行。
江晓寒将手中未拆的信封放在桌上,搁在了已经看完的那一摞中,似乎不打算拆了。
心念电转间,江晓寒抬眼看向颜清,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阿清……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心悦一个人,刚刚表明了心意,还不许我躲一躲吗?”
许是江大人看起来实在与“害羞”两字毫不沾边,这答案一出口,颜清差点被他镇住,用尽毕生涵养才憋回一句“鬼话连篇”。
江晓寒自然知道他不信,扑哧一声笑了:“逗你的。”
“我出去时,听说了京中的情形。”江晓寒说:“六殿下宁衍被送出了宫,交给恭亲王养了……看这情形,京中陛下的处境委实不太妙。”
“所以你忧心于此?”颜清问。
“或许吧。”江晓寒说的模棱两可。
“你久在朝堂,已经习惯了步步为营,见招拆招。”颜清认真的说:“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次的事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
江晓寒心念一动:“什么?”
“若宁宗源的病症不是意外,那就说明他放你离京是有意为之。”颜清说:“我从未在朝堂为官,对他不够了解,但你一定对他平日的性情处事颇为熟悉。你觉得,当今陛下是个会将自己置于险地之境的人吗?”
那当然不是。
宁宗源并非先帝最看好的皇子,甚至还曾被先帝外放出京,名为代天子巡查,实则已经是要放他给别的皇子铺路。可惜这位陛下心思深沉,硬生生靠自己斗倒了几个兄弟,最后在先帝病重之时趁着侍奉在侧的机会摆了先帝一道,才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
若论心机,怕是普天之下也无人比得过这位永昭帝。
江晓寒一点即通:“阿清,你的意思是……”
颜清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或许现下的种种情况,都是他‘观察’中的一部分。”
江晓寒明白颜清的意思。这或许是宁宗源为这江山设下的最后一层考验——这至高无上的皇位,能者居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夏天最讨厌啦、孑葧、子戚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
第65章
随信件而来的还有京中的文书,明说在找到接任平江府尹的官员之前,平江府一应大小事务,先交由江晓寒处理。
这封文书说正常也正常,但若是想做起手脚来,也再容易不过。京中只要将适合的官员履历按下不核,便能一直将江晓寒扣在平江府。
江墨最初知晓这消息时,第一反应便是京中的两位殿下不耐烦,已准备放掉江晓寒这口肥肉了。
江墨生怕江晓寒因此回不了京城,谁知江晓寒却浑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
江晓寒是这么宽慰江墨的:“回不去才好,他们若是真的有种争出了个高低,我就辞官走人,去给庄易当账房先生。”
当时听得江墨目瞪口呆,直到颜清忍无可忍的笑出了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江晓寒当乐子逗了,原本替江晓寒忧虑那点子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气鼓鼓的去打点回平江的事宜了。
谢珏已经先行一步带着神卫营撤回平江,江晓寒也要开始接手平江府的一应事务,看着倒比先前还要忙了。
颜清还在修养,江晓寒每日只许他下地走动两个时辰,颜清本来还想抗议一番,可每每思及醒转时江晓寒那副憔悴的模样都觉心软,也就随他去了。
江晓寒怕属下往来间打扰颜清休息,将另一间空着的厢房暂且改成了书房,大多数时候都呆在那。颜清在屋中闲着也是闲着,就每日教小宝认些药理来打发时间。
小宝人机灵,也肯吃苦,几天下来字虽然写的不好,但认已经认得七七八八了,讲过的药理也都记得牢,每日颜清考校功课时,也能对答如流。颜清不知在想什么,在教药理之际甚至还挑了几篇道经教他。
小宝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颜清教什么他就学什么,一门心思的苦记,生怕学的不好叫颜清嫌弃。倒是江晓寒百忙之中曾经来转了两圈,见状挂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摸了摸小宝的头,临走时还顺手将捣乱的丫头抱了出去。
丫头不知怎么,倒是与江晓寒很是投缘,连自己哥哥都不要了,日日都要腻在江晓寒身边,一口一个爹爹的叫。江晓寒最初还试图挣扎一下,后来看连颜清都不在意,小丫头又实在不肯改口,也就这么半推半就的应了下来。
江晓寒也喜欢丫头,时常备着酥糖和玩具亲自哄着,有时候江墨眼见着江晓寒心情好,还会戏称丫头一句小小姐。
江晓寒生辰这天,任平生带着程沅来辞行。刘家村的瘟疫能得以解决,任平生居功至伟,江晓寒本来想将人留一留予以重谢,只是被任平生拒绝了。
“我虽是个赤脚大夫,但也算行走江湖之人,济世救人何须言谢。”任平生捻了捻胡子,笑眯眯的与江晓寒说:“左相大人若真想谢我,不如日后回京时,替我搜罗些太医院见过的诡奇脉案。”
这对江晓寒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他自然无不答允之理。
任平生走时替颜清留了补身的药方,又给他留下一句话,才带着程沅走了。
江晓寒吃味,连文书都不看了,在颜清身边绕来绕去,旁敲侧击的问了颜清两三遍:“所以任前辈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颜清充耳不闻,用手指点了点书页,与小宝说:“灯芯草主治安神之症,味甘性寒,气虚者慎用。夏末秋初之时割取最好,入药前要剖茎取髓,晒干才可入药。记下了吗?”
小宝点了点头,伸长了胳膊去够桌上的笔,抽了张纸将这灯芯草的花样认真的描了下来。
江晓寒搂着丫头斜倚在榻上,正举着只去核的蜜枣逗她。
“怎么办,丫头。”江晓寒见颜清不理他,于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委屈道:“爹爹才几天就色衰爱弛了。”
颜清这下哪还能当听不见,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当着孩子的面,瞎说什么浑话呢。”
“丫头才多大的人,听得懂什么?”江晓寒笑眯眯的将蜜枣举高,引着丫头站起来够。
丫头人还小,在软榻上走不利索,没两步就左脚拌右脚的摔进了江晓寒怀里,刚委屈的撇了撇嘴,就见那枚蜜枣被递到了眼前,顿时喜笑颜开起来。
“性情是从小养成的。”颜清苦口婆心:“若是日日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免不了耳濡目染。”
“好好好。”江晓寒揉了揉被丫头撞疼的胸口,服软道:“不说了不说了。”
颜清正忙着看小宝的功课,不免有些冷落江晓寒。江大人平素独自一人尚能自处,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似乎平白被削了十岁,幼稚的不像话,非要颜清时时刻刻看着他才能满意。
江大人一挑眉,伸手将丫头抱到跟前:“丫头,叫我什么呀?”
“叫爹爹。”丫头脆声道。
“那你叫他什么呀?”江晓寒又指了指颜清。
这下连小宝都竖起了耳朵听着。
这问题将丫头难住了,小姑娘咬着手指,眼巴巴的看了江晓寒半天,摇了摇头。
“他是我今生命定之人。”江晓寒耐心的教:“所以你叫我爹爹,也得叫他爹爹,知道吗?”
丫头响亮的答应了:“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