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111)
第120章
影卫的“四时春”每月一发作,但江大人凭着一副硬骨头硬是不与宁煜低头,生扛着没吃过所谓的解药,就导致这毒发作起来不如常人一般规律。
江晓寒本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寻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跟颜清坦白,不想老天爷如此急性,非要在最要命的时候将这件事翻出来。
程沅的药无疑相当好用,但也直接导致江晓寒略过了四时春的发作初期,那药压制了他的知觉,令他一点都未觉察出来身有不适。现下这毒气势汹汹地发作出来,江晓寒才恍然觉出了疼。江大人心头勉强存着一丝侥幸心理,只希望这神医徒弟手艺精湛一些,能将四时春的痛楚一并压制才好。
只可惜杀人的药终归要比救人的药更加肆无忌惮一些,他身上发作的毒如潮水一般奔腾而来,刹那间淹没了好不容易筑起的脆弱堤坝。原本四肢百骸上的坠沉着的憋闷感霎时间撕开了原本伪善的面具,露出尖利的獠牙。尖锐的痛楚在他经脉中流转,几乎要化作风刃将他的血管寸寸搅碎。
江晓寒咬着牙发出一声闷哼,额上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
“晓寒?……江晓寒!”颜清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却一时间拉不住他下坠的重量,只能顺着力道半跪在地上,将江晓寒搂在自己怀里。
江晓寒浑身发颤,颜清将手往大氅中一探,发觉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怎么回事?”颜清近乎慌乱地去摸他的脉,他指尖下的脉搏跳动得躁乱且杂,一摸便是中毒之兆。
“方才…方才……”颜清放开江晓寒的手,笃定道:“定是内殿里有什么不妥!”
“晓寒做到如此还不够吗。”颜清恨得气息不稳,直言骂道:“使得什么下作手段。”
他说着竟想将江晓寒托付给江影,要就这么起身,江影生怕他想差了去找宁宗源算账,胆大包天地拽了一把颜清的衣摆,急声道:“颜公子,不必去乱费周章,这毒先前便已经有了!是四殿下所为,公子也是没办法。”
江晓寒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抽离感中,程沅的药替他压制了一部分痛感,他不至于疼到昏厥,身体却已经诚实地陷入了剧痛的后遗症中,他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腰上的玉佩滑落下来,顺着他的腰线在身下的青石砖上磕出一声响。
“江影!”江晓寒一把攥住了江影的手腕,咬着牙硬生生挤出几丝力气:“去,找到谢珏,然后告诉他,当初在宫城内调换手谕,将圣旨藏在夹层内的就是勾结了禁军的宁煜。”
江晓寒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几次被迫停下来喘息,他已经顾不上去看颜清的脸色了,这句话在他心中藏了那样久,直到此时才能真相大白。
谢珏需要仇恨来坚定他的目标。
而宁煜今晚则必须死在宫城,这不单单是为了让谢家人瞑目,江晓寒将这句话死咬到现在,就是为了将谢家人跟皇家的仇怨彻底了断在今天。
——谢珏未来会是大楚的将军,江晓寒绝不能让他带着恨去边疆。
江影看了一眼颜清如结霜般的脸色,咬了咬牙放开江晓寒的手,转身几步跨过殿门,去寻谢珏了。
江晓寒眼见着他出门,才终于转过头来,只是他心头这口气才松下一半,便控制不住地偏头呛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一半溅在颜清手上,暗红色的血落他如玉般的手背上格外扎眼,江晓寒下意识抬手替他抹了干干净净,一点红痕都没剩下。
颜清眸子一缩,被他这动作刺的心口生疼。
“阿清,其实我——”
江晓寒本想说这也没什么,皇室秘药的事之后总能寻到原药方,想想办法也并不是不可解决,可惜颜清压根没想给他说话的机会。
“闭嘴!”颜清被他气得手哆嗦,平生第一次这样疾言厉色地呵斥他:“我待会找你算账!”
他说着弯下腰,独断专行地将江晓寒扶起来,四下看了一圈,挑了个最近的厢房踹开门将人扶了进去。
颜清从来京城便发现了,江晓寒现在倒是学会了做人留一线,为人处事不要过于狠决,只是江大人似乎是个一根筋——他开始对自己狠起来了。
长乐宫并不是寝宫,向来都只做宫宴所用,厢房虽多,但大多都是用来更衣歇息的,屋中未设寝具,只有一张略窄的软榻。殿中先前点着的烛火已经燃尽了,因着逼宫的事,一时间也没有内侍记得来更换烛台,颜清默不作声地将江晓寒安置在软榻上,转身便要走。
江晓寒勉力拽住他的袖口,低声问:“去哪儿?”
“叫个人来伺候你。”颜清说。
江晓寒又问:“那你呢。”
“我去……”颜清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暂时离开江晓寒身边。江晓寒还病着,颜清不想冲他发火:“我去帮谢珏。”
“别去。”江晓寒缓慢地攥紧了颜清的衣袖:“……别去。”
颜清垂下眼瞥着江晓寒的手,他骨节泛白,徒劳无功地拽着半片衣袖,颜清只要略微用力便能挣开他的手。
“江晓寒。”颜清忽然说:“你是不是怪我先前没全心全意地信任你。”
“什么……”江晓寒一怔,随即急切地反驳道:“不,我绝无此意。当时确实是我做错了,你哪怕就此想与我一刀两断我也绝无怨言,何况你还愿意来京城陪我一道,我——”
“那你为什么——”颜清打断他:“为什么要这样剜我的心呢。”
江晓寒顿时语塞。
颜清从方才就一直强压的火气终于盖过了理智,他反手将衣袖从江晓寒手中抽走,江晓寒握了个空,下意识在半空中捞了一把。
“江大人,那我是没有心吗。”颜清气的浑身发抖,厉声道:“再一再二,你这么作践自己,我不会疼吗!”
颜清修了这么多年的平心静气一朝破功,全一口气儿撒在了江大人身上。
他是真的气坏了,江晓寒想。他脾气性情那样好的一个人,若不是气急了,不会这样与他讲话的。
江晓寒心尖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酸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自知理亏,也知道颜清骂得没错,若是易地而处,他自己怕是要比颜清骂得还要厉害。在平江时,颜清不过病了一场,江晓寒便已觉得魔怔一样,换了颜清能忍到现在才发作,已经算是脾性极好了。
江晓寒想,他看似将颜清撇在了一切危险的外头,但却将那些心疼和无力全都一股脑丢给了他。
他突然反应过来,但就这件事来说,自己委实有些混账。
颜清从记事起就没这么跳脚般的与人争执过什么,顿时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像话,可这股火烧起来便压也压不住,他一时间也分不清愤怒和后怕究竟哪个更多,只能眼角通红地别过脸,狠下心来不去看江晓寒。
“……我叫人来伺候你。”颜清知道这其中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不想留在这指责对方,便逃避般地匆匆说道:“你自己想想吧。”
“阿清——”江晓寒的缄默终于寸寸碎裂,低声道:“我疼。”
江晓寒向来示弱都是三分真七分假,插科打诨地能叫人听出他情况尚好,只是这次他并未撒娇卖乖,也没有耍赖似的试图挟伤讨甜头。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颜清顿时迈不开步子了。
“……那时候你还没来,宁煜想让我替他办事,却又不放心,便拿了这东西暗示我,若不做出个选择,便要去找你的麻烦。”江晓寒说:“所以我……”
江晓寒一直端着架子,颜清是知道的。江大人在朝堂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什么破烂事都一肩挑,他替别人收拾烂摊子久了,轮到自己有事时却死犟着张不开嘴,生怕麻烦了对方一般。
但现在他终于第一次诚恳地,顺从心意地将自己的苦痛刨开,说给颜清听。
颜公子这次颇有骨气,硬是没被他三言两语说到消气,只是心却已经软了一半,脚步一转,不再提要出门的事。他冷着脸坐回榻边,拉过江晓寒的手与他掌心相贴,用内力替他梳理躁动的经脉。
原则问题解决之后,江大人依旧试图苍白无力地替自己辩驳一二:“我之前不知道你会回来……”
颜清冷笑道:“所以你就能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把自己身子当成个破布口袋一般随意揉圆搓扁?”
不知是这毒发作得差不多了,还是颜清偏寒的内力当真能将这难受劲儿延缓一二,江晓寒拧着眉舒了口气,觉着身上不像方才一半没力了。
“我一直在想,陛下为什么一意孤行要选六殿下……宁铮宁煜不可为君这件事诚然与性情有关,但陛下在其中也推波助澜,促进了这种结果。若他先前便有心在他二人之间择一君主,光凭宁煜的底子,不会如此偏执下去。”江晓寒说:“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终于想明白。”
颜清本打定了主意不想理他,却不想他突然提起宁宗源,不由得道:“嗯?”
“冬月十六。”江晓寒说:“就因为这个。”
颜清脑子转得很快:“你是说因为我师父?但宁衍与我师父半分关系都没有。”
“究竟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江晓寒:“陛下与你师父分开那么久了,身边什么念想都没留下。午夜梦回之际,他便会怀疑那些记忆这究竟是真的,还是他苦痛枷锁中偷闲出的一场美梦。”
“所以当他但凡抓住了那么一星半点联系,都会将其视作救命稻草。”江晓寒继续说道:“……绝不会放手。”
颜清隐隐明白了他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