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寝殿内,旁边的团花地毯上密密麻麻跪倒了一片人,都是三品上的大员。南浔王跪在首位,陆延其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帝君躺在床上,他苍老的声音透过帐幔传出,细数一生功绩,而窗外被乌云遮蔽的月亮仿佛象征着这位帝王的陨落:
“朕即位三十有七年矣,也称得上一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十二洲皆并入仙灵国土,万邦臣服,死后也能安心去见祖宗了,只是子孙后代不肖,也不知能不能守住朕留下的江山……”
南浔王膝行几步上前,泣不成声:“父皇,都是儿臣不孝!儿臣不孝啊!”
他虽鲁莽,此刻却也有几分真的伤心,哭得涕泪横流。
帝君顿了顿才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南浔王骁勇善战,乃朕之第一子也,必能继承大统,今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朕患疾固久,然国事不可久旷,百司所奏之事,皆由太子持玺决之,不必回朕……”
他说完这么一长段话,胸膛起伏不定,喘了口粗气才道:“太子,你一向赤子心肠,朕百年之后,务要善待手足兄弟,莫叫朕在九泉之下也难闭目。”
南浔王重重叩了一个头,上前握住帝君苍老颤抖的手道:“父皇安心,儿臣一定善待二弟和三弟,必不叫父皇失望……”
“这就好……这就好……”
帝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艰难转头看向跪在外间的朝臣,他的视线掠过一排红色的官服身影,最后定格在了陆延的身上——
那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陆延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恭敬跪在地上,帝君却瞧见他面前的汉白玉砖地满是泪痕,双拳紧紧攥住才没有哭出声来。
帝君弥留之际,并未叫陆延上前,如今仙灵将换新主,他若对陆延宠信太过,反而不是好事,故而只是攥紧南浔王的手道:“朕驾崩之后,恐消息传出使朝野震荡,各国蠢蠢欲动,记得秘不发丧……还有……还有老三……”
“明年春天……就让他回封地去吧……以后无诏不得入京……”
帝君仿佛早已预料到当年征战带来的反噬,各国暗中勾结造反,发兵只是时机问题,否则绝不会说出“秘不发丧”这四个字。陆延跪在下方,只听南浔王忽然发出一声痛哭,随即是佘公公悲怆的声音:“陛下!”
朝臣惊慌一片,纷纷爬上前去:
“陛下!”
“陛下!”
帝君驾崩了,他这一生实在英武,毕竟从古至今能一统十二洲的君主只此一位,但这一生却又实在悲哀,因为当初征战造下的杀孽都即将反噬在子孙后代身上。
陆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寝殿,又如何回到的王府,整个人浑浑噩噩,只见天地雪白,缟素一片。
商君年一夜未眠,天亮时才看见陆延从宫中回来,华丽的王袍外已然换了身白色的素服,下意识上前道:“你……”
陆延揉了揉冻僵的脸,平静道:“我父皇驾崩了,南浔王即将登基,等来年开春我就要回封地去。”
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此刻的仙灵便如大厦将倾,再难扶起。
陆延语罢看向商君年,眼睛从未有过的明亮:“他们就快打来了,到时候,我送你去见赵玉嶂。”
商君年皱了皱眉,困惑问道:“他们?谁?”
彼时他还不能理解陆延的意思,直到南浔王登基后没多久,帝君驾崩的消息传遍各国,巫云、东郦、天水忽然集结兵马揭竿而起,朝着仙灵大肆攻来,商君年才终于明白那个“他们”指的是谁。
仙灵,快亡了。
而属于他们的命运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人退无可退。
第81章 死生同
天空阴云密布,雨雪连绵不绝。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每天都有红翎使骑着快马八百里加急从城门经过,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冰面,一如即将分崩离析的仙灵。
“报!!巫云率三十万精兵从南面攻打,连破三关,九华、西风、长陵皆已失守!!”
“报!!天水率十万铁骑自北面攻打,已经渡了龙峡道!!”
“报!!东郦率兵四十万自东面而来,直取王都!!”
一道接一道的奏报呈上御案,将刚刚登基没多久的陆莽砸得晕头转向,当听说东郦精兵直取王都而来,他更是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龙椅上,往日热热闹闹的朝堂乱成了一锅粥,人人自危。
三国联合攻打,加起来足足八十万的兵马,分明是有备而来,仙灵现在恰逢雪灾,要粮草没粮草,要兵马没兵马,朝中能用的武将屈指可数,最多只能抽调不到二十万的队伍,如何抵挡三方夹击!
局势倾斜得太过厉害,陆莽甚至都无力派人前去抵抗,他自己就曾带兵打仗,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倘若只对上其中一个还好,现如今对上三个,仙灵必败无疑!
陆莽握拳重重砸在了桌上,咬牙吐出一句话:“派使臣前去求和,无论什么条件,务必使他们退兵!!”
打不过,就只能求和,一如当初仙灵一统十二洲时,各国亦是卑微低头。
然而陆莽错估了他们毁灭仙灵的恨意与决心,朝堂连派三名使臣前去求和,连军帐都没入就被砍了个人首分离,他们的头颅被石灰腌好,放入锦盒中八百里加急又送还了回来。
三颗头颅齐刷刷摆在御案上,朝野震惊,现在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仙灵即将国破,往日热闹的街上空空荡荡,大批流民收拾财物向西面逃去,一派苍凉景象。
“看来不用本王费劲送你回巫云了,赵玉嶂的军队很快就会打入王都。”
外间人心惶惶,风陵王府倒是一如既往的死寂,自从陆莽登基后,他就列出了一堆罪名将陆延囚禁在王府中,只等来年开春就遣送回封地,如果不是忌惮着那半枚虎符,陆延只怕早就小命不保。
陆延穿着丧服,按照规矩替先帝守孝,每日都要跪在府中设的牌位前念经百遍,吃斋茹素。他很少穿得如此素净,闭目跪倒时,烟雾袅袅,眉眼竟有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悲悯。
商君年走到陆延身后,听不出情绪的问道:“先帝落葬,陆莽都不许你相送,你不恨他吗?”
陆延笑了笑:“人死如灯灭,规矩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送不送其实没什么打紧,将来我死也是如此,就算被人挫骨扬灰,我也是看不见的。”
商君年皱眉:“你既不在乎规矩,又为何日日在此敲经念佛?”
陆延终于睁开眼:“我父皇征战一生,立下过不世之功,临终前却还要担忧江山后继无人,说到底都是做儿子的不孝,我如今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
陆延很难过。
这是商君年真切观察到的结果,从宫里回来的时候,陆延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没出来,于旁人而言,国家只是又换了一个君主,于他而言,却是失去了敬重的父亲。
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会像帝君那样无底线的疼爱他。
陆延跪在灵位前,忽然察觉身旁落下一道阴影,商君年竟是掀起衣袍慢慢跪在了蒲团上,他心中一惊,下意识伸手阻拦:“你非仙灵国臣,不必下跪。”
商君年却道:“风陵王,这世间除了肝胆相照的好友,也有令我满心敬佩的仇敌。”
“我生而为臣,亦有凌霄之志,昔年辅佐巫云国君,也曾渴望名留青史,助他一统天下,怎奈君主昏庸,我一生都信错了人,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你父亲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将十二洲收入掌中的皇帝,我虽恨他,他却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值得我的一跪。我当年无数次想过,倘若我非巫云人,而是仙灵臣,下场会不会不一样?”
能臣没有跟对明君,明君未有谋臣,都使人错憾终生,帝君对商君年万分忌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敬服。
直到今日灵前,陆延才终于知道商君年藏了多年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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