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
“老大你骗我。”
范侠皱起鼻子。
他如今已经长得很是高大了,手长脚长,像是一棵夏日里肆意发生的树木。毕业前体检,范侠已经长到了一米七十五,从背后看完全都是个大人模样。
前段时间范侠和他在市中心荡马路,居然有二十出头女孩子上前问他电话号码。范侠眨巴着眼睛说:大姐姐,我们老师说过了,中学生不可以谈恋爱的。把两个女孩子糗得夺路而逃。
偏偏他的神态还是幼稚的很,喜欢夸张地挤眉弄眼,而且时不时地怪叫两声,完全是一副无知孩子模样,在宁小北看来很是滑稽。
“我骗你什么?”
宁小北戴着顶太阳草帽下了车。他今天难得穿了一件花衬衫,配着鼻梁上的墨镜和带孔的风凉皮鞋,乍一看还以为是从南洋回来的归国华侨。
他摸了摸太阳穴,感觉有些刺刺的痛,可能是刚才车子上的空调打得太厉害了,吹的有些头疼。
“你说附中是个好地方,周围要什么有什么,都是一中没有的。”
“是啊,你看这里多清净。镇上也没有几个人,想玩也没地方玩,最适合念书了。”
一中地处闹市,可不最缺的就是清净么。有时候外面马路上堵车,暴躁的喇叭声还会飘进教室呢。
虽然临近中午,整个古镇还是静悄悄的,临水枕河的人家过得很是休闲。时间在这里流淌的速度好像变慢了一样。
常乐蕴好奇地看着一个女人用抱一木盆的衣服蹲在河边,用只有在古装电视里看到的洗衣棒敲打起来。
不远处的茶馆店里,老虎灶的热气不断从熏黑的烟囱上涌出。跟着热气一块喷出的还有说书先生所唱的弹词开篇的曲调,一咏三叹,皆是吴侬软语,和他们脚边的河水一样温润缠绵。
上海本地人也爱听苏州评弹,在这个老式码头艺人还没有彻底绝迹的年代,这些零散在上海和苏州周围的古老小镇,就是他们最后坚守的阵地。
再过几年,这个小镇就会被商业开发起来,开起千篇一律的网红商店,卖全国统一的纪念品和明信片,接着逐渐变得面目模糊,乃至面目可憎起来。
因为不是周末的缘故,游人稀少,他们只花了二十元就包下了一艘游船,准备先在附近浏览一番后,再去对岸的临水酒家吃午饭。
船娘划着桨,唱着船歌,将他们先送到了一座寺庙前。
宁小北本是不信鬼神的,奈何大人们都说要去上香,还要为三个孩子请平安信物,他没法子也就只好跟了进去。
一边走一边摸着脑袋,感觉不只太阳穴,就连后脑勺也开始疼了。
这下糟了,报道结束明天就要开始军训了,要是身体受不了倒下了怎么办?
宁小北想着一会儿在镇上找家药店,买些退烧和止泻药。Nanf 昨天整理行李的时候,老爸好像只放了止哮喘的喷雾。
临进庙前宁小北看了一眼竖在庙门口的碑文,这间不大的庙宇似乎还是间古刹。
三个孩子在空荡荡的寺院前殿绕了几圈,常乐蕴觉得没有意思,就去客堂找正在捐香火钱的王伊红去了。范侠这个皮猴一时没有安静的,也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跨进大雄宝殿,寺庙特有的檀香香味夹杂着香烛味和老木头的味道,让人有些昏昏沉沉。虽然大殿里没有和尚,不过还是照常供奉着香火,每隔三五步都有从梁上悬下的盘状塔香。
偏殿里传来和尚诵经的声音,嗡嗡嗡得像是一百只蚊子和苍蝇一起合唱,听得人越发头疼。淡色的烟袅袅地盘绕在厅堂内,经年累月地把天花板都熏成了黑黄色。
宁小北高高地仰着脑袋,数起排列在两旁的十八罗汉像来。
这些金身塑造的尊者们有的端坐凝神,若有所思;有的扬手欢庆,如登极乐;有的怒目圆睁,手持钵盂;有的一脸谑笑,弯腰驼背。虽只有十八尊,却似囊括了事件百般姿态,倒是让宁小北一时看入神了。
他一尊尊地看过去,只顾眼前,不顾脑后,一不小心撞到了别人。宁小北急忙转头道歉,却发现身后站着的不是游客,而是一个穿着深褐色僧服的大和尚。
那和尚长相瞿瘦,有些个仙风道骨的味道,一双眼睛亮的吓人。他见到宁小北似乎也吓了一跳,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后,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上海来的呀。”
宁小北理所当然地答道。
他见那和尚拧着眉头一脸疑惑的表情,只好再解释了一下,说自己是从市区来的。
和尚摇了摇头,居然连话也不接,就这么径直走出去了。
宁小北心想这人怎么那么不懂礼貌,看来这庙也不是个正宗庙宇,就是个观光景点罢了。
谁知道那和尚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指着屋梁上悬挂着的一盏大海灯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宁小北看了一眼,不解地答道,“海灯啊。”
虽然他没怎么进过菩萨庙,不了解寺庙的陈设。不过在书里还是看过的,知道一句“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说的就是佛前海灯,长明不衰,点亮心性,永葆安宁。
和尚笑了笑,再不说话,转身消失在木扉后。
宁小北觉得他实在是故弄玄虚,轻轻冷哼一声。
接着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搭住,转头一看,是范侠。
“你什么时候出现的,吓我一跳。”
宁小北倒退半步。
结果范侠比他还要吃惊,“我一直在你后面啊,我还和你说话呢。”
“瞎说。”
宁小北指着雕花大门,“我在和大和尚说话呢。我们快去跟我爸,还有王阿姨说,这家寺庙不正宗的,让他们别去请什么平安信物了,都是小商品批发市场批发过来的。”
“老大你中暑了吧。”
范侠一脸惊恐,“哪里来的什么和尚?再说佛珠我不是刚才已经挂在你手里了么。我舅舅说了,这是他们的主持师父开过光的,灵的不得了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前,有些小开心地说道,“这是我的。我舅舅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所以给我请了尊观音娘娘。”
宁小北定睛一看,一尊小小的白玉观音玉牌用红线穿着,挂在范侠的脖子上。玉牌洁白莹润,雕工也很是不错,想来应该价格不菲。
范侠哪有什么宗教概念,他对观音菩萨的所有认识都来自于电视剧《西游记》。观音大士既然连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也能降伏,自然法力无边,从战斗力这个角度看应该很牛吧,他就佩服能打的。
宁小北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多了一串檀香木的佛珠。颗颗珠子都有拇指大小,只是没有被人盘过,过于簇新的颜色不是很沉重,带着淡淡的香气。这两个应该就是赵叔叔和老爸分别给他们求得护身信物了。
“不可能……我刚才还和他说话呢。”
宁小北抬头,指着海灯的方向,想说那人还问我这是什么。不过下一秒就彻底呆住了。
这不是寺庙的油灯,而是一盏电灯。正确地说,是一盏LED吸顶灯,正散发着惨白惨白的光线。
再用力地嗅了嗅,一股医院独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充满了鼻腔,哪里还有什么檀香味。
一阵山摇地动,宁小北倒退两步,惊恐地看到地上的青石砖一块块地龟裂开来,四面的神像不住地摇动。那些罗汉,那些观音,释迦尊者,漫天神佛身上的金箔也如同下雨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落。
他以为是地震,下意识地想要去抓范侠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捞到。再定睛一看,自己竟是满手的鲜血。
不止是双手,视线里也是一片血红,鲜血蜿蜒地从他的额头流淌下来,遮住了睫毛。
尖叫声,救护车的鸣笛声,医院急诊室里各种仪器发出的声响代替了梵音震震充入耳膜,宁小北抬头,茫然地看着周围。
什么古镇,什么寺庙,都不见了。
自己正站在一间医院的抢救室门外。
他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浑身带血的人被护士推进了手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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