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不了了,我和老大先闪了。”
范侠重重地跺了两下腿, 决定撤到室内去。他又不追星,常乐蕴的小提琴这么些年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干嘛白受这罪。
今天这个开幕式不对外售票, 能进来的都是受邀嘉宾。丁哲阳是托了常乐蕴的福, 拿了张邀请函。至于宁小北和范侠则是跟着自家的家长来的。
不为别的,为的就是这个什么艺术创意园区,就是原来的第三皮鞋厂!
第三皮鞋厂自从自从九十年代倒闭后,几经波折。先后被外企,民营老板接手过。但是随着各种环保令的出台,市中心的厂房纷纷迁到市郊和外地,这个曾经无比繁华的厂房,终究黯然落幕,成为了一块废弃的空地,空关了好多年。
为了迎接2010年的世博会,整个如今上海成为了一个大工地。浦江两岸,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马路建了修修了又建。宁老太太难得出门几回,回回都觉得这个上海变得越来越不认识了。
沿苏州河的老工业带,几百栋承载了上海工人百年奋斗历史的老厂房们,除了一部分被改造成了博物馆,大多都倒在了隆隆的推土机之下。
皮鞋厂很幸运,他们原来的老厂长不忍心这些老建筑毁于一旦,从前几年开始就为它不断奔走。他筹集资金,把老厂房重新装修,分割成一间间的工作室,以极低的价格出租给美院的师生,终于号召到了一批艺术家在此安营扎寨。渐渐地在,这个创意园在长三角的艺术界里有了些名气,走出了不少文艺先锋号。
曾经机器声隆隆的车间变成了画室,曾经工人们吃饭的食堂变成了琴房,有人在这里做雕塑,有人在这里搞装置艺术,有人在这里放老电影,还有人在这里半夜里开读书会。
经过熟人牵线,前段时间,有一个香港的老板愿意投资改建这片园区,将本来零零散散的工作室整合了起来,又扩大装修了好几个原来空置的厂房,还资助了一个青年艺术之家的项目。
如此一来,这个落魄的老厂房彻底浴火重生,得到了区里和市里的重视。这个几年也没有个正式名字的园区,终于在今天被正式挂牌,取名为上海北苏州河D3创意园——D3,就是第三皮鞋厂的意思。
从旧上海日本资本家的棉服厂,到新中国人民的皮鞋厂,再到如今的艺术园区,这几栋红砖房子见证了上海的百年沧桑。
老厂长为此把原来的不少员工都召集了回来,想让他们也看看皮鞋厂如今这充满了活力的模样。
因此今天在台下聆听领导讲话的不止有那个香港大老板,还有宁建国,赵景闻,小孙等一帮人。就连那个刺头马志国都来了,人家现在是开海鲜城的大老板,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
至于宁小北和范侠,当年这两人仗着是家属身份进来洗澡,现在也同样仗着家属的身份,能够进来参加这个开幕式。
两人悄无声息离开小广场,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开始逛了起来。
大部分的老建筑都保留着,依旧是红墙灰瓦,只是门口被挂上了奇奇怪怪的招牌。随便找一间屋子把脑袋探进去,只看到墙上挂着画,柜子上放着各种雕塑,却不见半人人影。艺术家们倒是随性,不怕有人来偷东西。
没有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没有机器的轰鸣声,这里安静得叫人觉得陌生。
“哇,这里不是原来的澡堂子么?老大你还记得么,我们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洗澡。”
走到停车场后方的一栋高大建筑类,范侠忍不住地拉过了宁小北的肩膀。
“不准插队,都不准插队啊。是家属么?侬是谁的家属就进来洗澡啊?让侬家属过来认人。”
“哎,这小孩多大了还进女浴室洗澡,害羞不害羞啊?”
眯起眼睛,仿佛还能看见带着红袖标的管理员大妈插着腰,站在门口指挥秩序的模样。而那连绵不绝,拖家带口的队伍却已经不见了。
恍然如梦。
走进浴室的大厅,曾经放在大厅中央,用来隔开男女浴室的的两排木板凳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巨大的艺术女神雕像。
足有三米高的天花板上悬下来一盏水晶灯,把这雕塑映得精光逼人,无法直视。
宁小北问范侠以前这里有这么个大灯么?范侠说不记得了,以前一走进们就觉得雾气腾腾的,像是带上了一副老花镜,灯光也好,说话声音也好,在水汽的包裹下,一切都变得慢悠悠的,朦朦胧胧的。
而且他们那时候才多小啊,只到大人的腰眼那么高。
站在长长的队伍里,除了地上的绿色的地砖,就只能看到大人的屁|股,大人的腰,还有女工们身后拖着的长长的麻花辫以及她们手里拎着的五颜六色,装着洗漱用品的网兜子,以及里面盛着蓝色海鸥洗发膏和红色蜂花护发素。
艺术是不分性别的,所以他们已经彻底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身处在当年的男浴室抑或是女澡堂。
目之所及都是各种看不懂的画和雕塑。有的五彩斑斓,有的恶形恶状,有的黑白分明,有的混沌不辩。只有地上宝蓝色的马赛克地砖和直插穹顶的罗马大理石柱才能稍微唤起他们童年的记忆。
小男孩们光着屁|股在柱子和柱子之间追打,摔了一跤,一路滑进了热水池子,被不知道哪位叔叔或者伯伯揪着头发拉出来臭骂一通——当然了,这是属于范侠的记忆。
宁小北总是很乖很乖地跟在宁建国身边,给他老爸搓背,听叔叔们侃大山。
突然,宁小北指着北面一块最大的墙壁,激动地直拍范侠的肩膀。
男澡堂子那个最早画过日本富士山景图,解放后被刷成一堵大白墙的地方,现在被挂上了一副巨大的画作。
那墙上画的景色是如此地熟悉,层层霜叶,青青潭水,云山雾绕,怪石嶙峋,下有小溪穿石而过,石板微红,仿佛美人衣裙——这不就是顾凯歌的老家么?
“二位好,这是我们首席艺术顾问的作品,两位觉得如何呢?”
可能是他们两个表现的太激动了,引来了旁边的工作人员。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踩着高跟鞋的女孩子上前询问。
“首席艺术顾问?请问他是哪位?”
宁小北好奇地问道。
谁能把那丹山赤水如此传神地表达出来?
女孩子让出半个身子,宁小北顺着方向看过去。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带着同色贝雷帽的男人正站在小门后头抽着烟,不耐烦地和身边的男人说这些什么。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不过宁小北还是一眼将他认出了。
“彭老师?”
宁小北和范侠异口同声地喊道。
男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香烟往地上一扔一踩,接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老师了,这里也不是学校。
“真的是彭老师。”
宁小北和范侠走上前。
彭越仍是原来那副恹恹的,讨厌全世界的模样,不过穿衣打扮明显和原来不同了。一身名牌的他没有了宅男艺术生的落魄之气,像是一只被养在锦被包裹着的桐木鸟笼里的金丝雀,骄矜中带着几分戾气。而他因为这分戾气,反而更有几分张扬的媚态,有种别扭的美。
“哟,你还真是个老师?我还以为你跟老头子吹牛的呢。”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不屑地说道,他的头发比常乐蕴的还要再长几分,脸孔倒是很漂亮,只是表情过于狰狞了些。
“滚。”
彭越不客气地说道。
长发男人嗤笑了一声,眼睛在宁小北和范侠之间巡梭了一遍,捋了一把长发,踩着不甘心的脚步走了。
三人一时间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彭越先开了口。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我已经不做老师了。你们还好么?你们……还和顾老师有联系么?他还好么?”
他知道这两个学生曾是顾凯歌的爱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询问他的下落。
“顾老师挺好的,我们年前去了他的老家……就是那里。”
宁小北指着那副巨型壁画,“彭老师你……”
宁小北想问他这段时间过的怎么样,话到嘴边,见着彭越凄楚的表情,还是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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