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上海话的语调有些滑稽,搀着宁小北的护士不由得笑出声来。
宁小北缓缓地转过头,这才醒悟这姑娘刚才说的压根不是外语,而是崇明岛上的土话。
“啊呀,真滴是小北阿哥呀。”
女子一笑,眼角那颗挂着的泪珠也跟着“刷拉”一下落了下来。
“侬是……女侠?”
宁小北不确定问道。
范侠的小妹妹,范女侠?
“呼啦”一下,本来坠到地上的心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噼里啪啦地跳动起来。
“小北阿哥侬也受伤了……真是作孽。伤口要紧么?”
“还在等验伤结果。”
观察病房内,范侠妹妹坐在宁小北的对面,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大阿哥的同事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吓得魂都没有了。又不敢告诉爸妈知道,就让我老公快点开车到市区来了。”
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刚才我去问过医生了,现在还不能进去探望,要等明天。要是今天晚上的危险期度过了,明天我就能进去看看他了。”
她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北阿哥,侬以后不要叫我‘范女侠’了。那个是我的曾用名。我上了学之后就改名叫做‘范白雪’了。你以后不要当着外人的面叫我原来的名字哦……”
范建这个人很是偷懒,给儿子取名范侠。到了闺女这里,这里变成范女侠。他还沾沾自喜的很,说将来范侠的儿子就叫做“范小侠”。
全家只有他们两父子觉得好听,整个一个大无语。
“爸爸妈妈还好么?我听范侠说你结婚了,都怀孕了?”
真是想不到,初二暑假的时候在乡下看到她,还是个在吃鼻涕,穿着开裆裤跟在范侠身后瞎跑的小姑娘,一眨眼都那么大了——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一眨眼”呢。
“爸爸妈妈身体蛮好。老妈每天刷抖音,还拍视频,吃了饭去河边跳舞。老爸天天去钓鱼,本来已经很黑了,现在晒得更加黑了……”
范侠的妹妹内心很是焦虑,只好用不断说话来作为掩饰。
不一会儿她的丈夫阿华走了进来,说两个人的住院手续都办好了。
“小北阿哥我们两夫妻就不打扰你了,我看你也累了。”
阿华低声说道。
范白雪见宁小北强打精神应付她的憔悴模样,恍然大悟地忙站了起来。
“我家阿华今天在ICU外面陪夜。我明天早上来看你们,再带点换洗的衣服。小北阿哥不介意用我阿哥的东西吧?”
她有赵景闻那边房子的钥匙,准备一会儿去收拾点衣物出来。
“没事,就是麻烦你了。”
可能是失血过多,宁小北感觉非常地疲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范白雪夫妻见状互相看了一眼,起身离开。
“等等……”
就在两人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宁小北又把范白雪叫了回去。
“明天你要是能进去ICU,帮我把这个戴到他的手上。”
宁小北说着,将佛珠从胳膊上褪了下来。
他本不是迷信的人,所以在进入“梦境世界”后,第一个反应是这里是科幻小说里所谓的平行世界,而不是什么前世今生之说。
不过为了范侠,他愿意信一次。
“啊,好的呀。”
范白雪接过珠串,退了出去。
“哎,小北阿哥和我大阿哥感情真的不错。这种贴身的东西都能送。”
范白雪毕竟是有身子的人,劳心劳力了几个小时难免也有些疲惫,一边敲着后腰一边对丈夫阿华说道。
阿华年纪虽轻,却很稳重,揽着夫人的腰,点头不语。
————
范侠第二天就脱离了危险期,转入普通病房,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醒过来。
派出所来探望的同事和领导来了一批又一批,为了不打扰其他病人休息,医院特意给他隔出了一间单人病房。派出所的领导特意说明,范侠的所有治疗费用他们都会负责,让老人家不要为了钱的事情操心,一定要给他用最好的药。
“谢谢领导关照,我从小教我儿子要精忠报国。别说只是受伤,为了国家,豁出性命也是可以的。”
范建握着局里领导的手,表情骄傲。
“范伯伯,喝口水吧。”
小华夫妇去送客人了,宁小北急忙端了一杯参茶递给范建。
“哎,真不好意思了。小北你自己也伤着呢,还那么关心我们小侠。”
范建接过水杯苦笑一声。
刚才在都是外人,他心里有再多苦也只能硬撑。也就有在面对自己的女儿女婿,和这个跟儿子差不多的小北面前才能稍微放松些。
“伯伯我没事,只是皮肉伤。等过两天拆线就好了。再说了,范侠是为了救我受伤的。”
宁小北说着摸了摸脑袋上的绷带,疼的眉头一跳,又不敢在范建面前表现出来,只好忍着。
“什么救不救的,他是人民警察,保护人民是他的责任。再说了,你们从小一块长大,要不是小北你,他能当警察?他也就做个二流子吧。我还记得他转到四中之前,皮的昏天黑地,吊起来打都打不服。”
老人年纪虽然大了,不过那双眼睛依然乌亮,身板挺直,说话声音乓乓响。
范建如今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有当年“小马哥”的味道,带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江湖儿女义气。难怪当年吸引了不少女生主动扑上来,大概就是所谓浪子的魅力吧。
宁小北就忍不住地想,等范侠老了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那倒也蛮好,至少健康。
“小北总是不醒,这可怎么办……他妈妈在国外知道了,急的团团转。都是这个疫情闹的,想回国都不行……”
范建不住地叹息,他这几天已经在视频里几次被前妻骂的狗血淋头了,现在连微信都不想打开。
老人转过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浓浓的眉毛皱了起来。
说来惭愧,他这个老爸做的很是不负责任。早年和妻子离婚后,就把儿子扔给了他舅舅管,自己只管过自己的潇洒日子。后来虽然和女侠的妈妈结了婚,算是安定下来,不过看到儿子心里还是很惭愧的。
他不是那种把情啊爱啊挂在嘴上的人,只好用钞票和房子来表达歉意。好在儿子从来没有怪过自己,一直都很孝顺他。
在他眼里,这个儿子从来都是活泼的,神采飞扬,像个一刻都停不下来的小皮猴。
现在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都枯萎掉了一样。父子连心,他又如何不心痛。
要是范侠就这么醒不过来了,他岂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小北,伯伯出去透透气……”
范建站了起来,用手背偷偷地擦拭眼角的泪水。他从来都是以硬汉形象示人,年既老而不衰,不能在小北面前丢了面子。
刚才还站满了一屋子的房间,不一会儿的时间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宁小北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范侠的床头,看着他憔悴的脸颊。
几天昏迷下来,他的下巴上布满了短短的胡茬,连面颊都凹陷下去了。这还是记忆里那个永远活力四射,仿佛小太阳一样照耀周围人群的范侠么?
“范侠,醒过来吧。”
他握着他的手,一遍遍低声地呼唤道。
“只要你能醒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范侠,范侠……”
许久之后,病房的大门被人悄悄推开。
一根拐杖伸了进来,接着是老人半佝偻着的身体。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一幕。
初冬的暖阳从窗户里透了进来,映在两个并不算年轻的男人身上。两人脑袋靠着脑袋,沉沉地睡着,手和手交缠在一起,就像小时候那样。
“哎……”
赵景闻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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