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父举着筷子的手有些微微发颤,眼睛有些微红,只是摇头。
见状,荣夫人似乎瞧出些什么。
她拿过桌上的筷子,每样都尝了一口,放下筷子,也悄然红了眼眶。
她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筷子,转过头,柔声问吴阿姨道,“吴阿姨,你别怕。你实话告诉我,这几道菜,你跟谁学的?”
吴阿姨不知道先生太太这是怎么了,哪怕先生,太太是少有的好主顾,这会儿多少也有些慌了心神。
她往荣绒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声地道,“回先生、太太的话,这几样菜,不,不是我做的。是小少爷做的。”
闻言,荣父、荣母夫妻二人俱是一愣。
荣绒跟荣峥一起走了过来。
荣峥问道:“爸妈,今天的早餐,是小弟做的。是菜不合心意?”
不应该才是。
他的早餐也是绒绒做的,味道上佳。
还是,绒绒只擅长做西式早点,并不擅长做中式早点?
荣母温柔地握住绒绒的手,“绒绒,这几样小菜,真是你做的吗?”
“是我做的。您跟爸不喜欢吗?”
荣绒回想了下,他这几样小菜,是跟着一个萧县的老师傅学的。
荣家老夫人老家就是萧县。
爸自从前年做了手术之后,胃口就不是很好。
这几样小菜,爸应该会喜欢吃才对。
荣母柔柔地笑了,眼圈还是有点红,“不,恰恰相反。”
“峥儿,绒绒,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对你们的祖母还有没有些许印象?峥儿可能会还有点印象吧?绒绒可能不记得了,毕竟老夫人去世的时候,你还小,才这么丁点大。”
荣母比了比自己腰部的位置,用追忆的口吻继续轻声地道,“你们的祖母啊,手艺可是一绝。你做的那几样菜……,跟你祖母做的味道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她老人家活过来了一样。”
荣母拍了拍荣绒的手,“所以你爸跟我刚才才会有些许失态。绝不是你做的不好吃。”
“我记得祖母。”
荣母一愣。
就是荣父满眼意外地朝荣绒看了过去。
荣绒的确记得。
“每天早上,祖母都会起得很早,去花园里散步。漂亮的发髻用碧绿的簪子别着,四季都是各种款式的旗袍,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对爸妈还有我跟哥哥都很严厉,常年都很少见着祖母笑。
只一回,我因为追着哥哥,摔破了膝盖,祖母见了,扶我起来。用帕子轻轻地替我把尘土给拂去,牵着我的手,去她房里换药。
那时,我不懂事,问祖母,为什么她都不爱笑。许久,许久,祖母才轻叹一声,告诉我,她想爷爷了。
我那时不明白,后来才明白祖母那句话里的意思。
她太爱爷爷了。爷爷走了,把她对这个世界的热爱都给带走了。
哪怕是她最爱的儿子、儿媳,乃至孙子,都没能激起她对这个世界的爱意。
可她又是深切地爱着我们。
才会在爷爷走了之后,还陪了我们这么多年。”
他那时真的太小了,既不懂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一个孀居的老太太对死去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
他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理解荣家老夫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有一回他在工地昏倒,被当时的工友送进医院,认识同病房有一个经常喜欢唱符州古唱词的老太太。
起初,他只觉得老太太烦人。
本来住院就够糟心的了,还得听一个老太太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唱符州古唱词,他没病都能给整出抑郁来了。
倒是老太太的几个儿女过意不去,主动向他道歉,并且说起了老太太的事。
原来老太太的老伴生前最喜欢听符州古唱词,也爱唱。
老太太却是不喜欢,老太太喜静,喜欢看书、刺绣。
两人年轻时,没少因为老先生总是在屋子里听古唱词起争执。
就这么的,磕磕绊绊,半生就过去了。
老太太后来也渐渐喜欢上了古唱词,两人经常一起去公园,跟一帮老头老太,在风和日丽的天气,坐在柳树下,唱古唱词。还成了圈子里出了名的夫妻档。
夫唱妇随,羡煞旁人。
不曾想,一次下雨天,老先生从公园里回来,途径回家的那座桥,脚下湿滑,脑袋磕到了地上。
人就那么没了。
菠萝蜜撒了一地。
是老先生路过公园外头的水果摊买的。
老太太喜欢吃菠萝蜜。
那一年,老太太最大的孙子也才刚出生。
老太太一直到帮着几个儿子、女儿把孙子、孙女,外孙都给带大,才一个人,回到家乡,回到她跟老先生的那间老屋。
“实不相瞒,我们一开始听家母一天到晚地唱这古唱词,也觉着……还是家母的朋友前来探望家母,无意中说漏了嘴,我们才知晓,在家父刚去世时,家母曾动过随家父去的念头。她是放心不下我们,才一个人撑了这么多年。小荣啊。对不住了,累你多担待一点了。老太太就是……想老头了。”
听了老太太大儿子的话,荣绒那时才倏地明白,小时候老夫人那句想祖父了,饱含了怎样的深情。
荣老夫人同荣老先生当年是包办婚姻。
荣老先生性子温和,荣老夫人则相反,她原是商户之女,嫁给荣老先生一个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学生,嫁进来才发现丈夫家一穷二白,除了一个好听的名头,是家徒四壁。
丈夫性子过于温和,荣老夫人不得不一个人把家给扛起来,几个子女经常能够见着荣老夫人因为点生活琐事将荣老先生骂得狗血淋头。
荣老先生呢?
一点也不会因为在儿女面前挨了骂,便觉得失去了面子,好声好气地唤着荣老夫人的闺名,耐心地哄着,央求妻子莫要生他的气啦,表示自己下回再也不敢了。
荣老先生当年因为突发心脏病忽然辞世,留下五个子女,最大的不过十六,小的那个,才五岁。
家里长辈建议老夫人不妨将老二,也就是荣峥、荣绒的父亲,荣惟善过继给家里没有子嗣的那个有钱叔伯。
不能过继最大的,大的都十六岁了,都能成为主要劳动力了,这一家老小的,有个年轻劳动力,可能顶不少事儿呢。
也不能过继小的。
太小的离了妈妈,容易哭闹,很容易被送回来。
如此,排行老二,时年十二岁的荣惟善,自然成了首选。
十二岁,也是到了懂事的年纪,不会太调皮捣蛋,关键是这个年纪正好长个,吃得多,这不增加家里负担呢么。
过继后,就没这顾虑了。
十二岁,再培养个几年,不就能接班了么?
到时候,也就能帮衬家里了,着实是个很合算的一件事。
荣老夫人当时没回话。
她只是把二儿子给叫到一边,跟他说了过继之后,日子的种种好,他会如何被当成接班人来培养,日子又会有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后才问二儿子,可要当那位开豪车的伯伯的儿子。
荣惟善含着泪,“妈,我知道,求您,别把我送走。您信我,以后,以后我一定会赚许多许多的钱,让你还有哥哥,弟弟妹妹们全部都坐上漂亮的豪车。”
老夫人于是二话没说,一口回绝了家里的那位长辈。
硬是一个人,将五个子女都一手给抚养大了。
也是荣惟善争气,当真做到了当初的允诺,大大改善了家里的条件。
荣老夫人既然能够一人将五个子女都抚养长大,自然也不是柔弱的性子。
年轻时便是说一不二,在荣老先生在世时,孩子们从来都是怕荣老夫人,要多过于荣老先生的。
荣老夫人一生要强,从未在人前示过弱。
以至于,几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竟谁都没有想过,更勿论去关心过问一句,年轻便孀居的她,守着怎样的孤单跟对亡夫的思念,一个人挨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
荣母的眼圈一下就湿润了。
荣父更是背转过身,不想让妻儿见到自己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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