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4)
“打个赌吧。这次你不动手,看这个叫乌虚的长老是会怀疑你,还是怀疑另一个长老,叫玄思是吧,怀疑他医术藏私?等你亲眼看到之后,我们再聊猎杀枭阳的事情。”
依这个女人的智商和平时被控制得心应手的情况,再加上有奖励甜头吊在前方,上位者根本不会想到她竟然会有别的念头——这就是少年在观察交流后,做出的准确判断。
藤茅动摇着,艰难结结巴巴道:“试,试这一次。”
“拿他的药罐过来。”方征毫不客气地指挥。
藤茅猛地摇头,怒道:“我只答应打个赌,没说要帮你!”
“你爱帮不帮。”方征又嘲讽地哼了一声,然而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带动不住咳嗽,“不过我每天躺在这里,进出公社的人这么多,像你这种傻女人,也不是找不到其他人替代……”
藤茅又差点把骨叉扎下去,方征咳嗽道:“停,我死了你就没用了,我死了也没有对付枭阳的办法了。”
藤茅觉得自己进了一个陷阱:如果她按照长老的吩咐杀了少年,长老觉得她没用了于是背信弃义,她就拿不到蓇蓉。如果她不杀少年但不帮他,放任他躺在这里治疗,那少年很可能寻找别的合作者,她就得不到猎杀枭阳的办法了。
要么自己就遵照长老的吩咐杀了他,然后寄希望于长老遵守诺言赐给她蓇蓉;要么自己只能接受条件帮助这个少年,寄希望于他遵守诺言传授对付枭阳的办法……
她讨厌这种感觉,觉得都靠不住。她之前一直是最顶尖的女狩,没有替乌虚长老做过这种事,不知道他的信用。今年走下坡路,才无奈迈出这一步。
方征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依靠长老赐药,就算今年有了。明年呢?后年呢?你的体能越来越走下坡路,渐渐无论怎么替他做事也不会分药给你。但如果你懂得制服枭阳的办法,从此之后,一劳永逸……”
都是靠人品的事情,一次和永久的区别。
藤茅感觉心里的天平在倾斜,颤抖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静静看她,最后道:“我叫方征,其他的,你不用知道。”
方征虽然看向她,眼睛却投向虚空,望向从前的岁月。
他喜欢北京的秋天,养父会带他去看地坛的黄叶。
也喜欢春天,有玉渊潭的樱花。
他喜欢去武馆的课,老师傅说他是个好苗子。他倒是不在乎那些,但能让他挥洒力量,逃离枯燥的课本,他很喜欢……
一年四季其实都喜欢,湖光中的白塔影,荷塘边的铜像……
那是十二岁之前的事情。
十二岁是个分界点,那一年的记忆,一开始是白色的。
白色的书页,白色的论文集,堆至天花板高度的数量,被成捆成框地藏起来,已算是小有力气的他,吃力地把那些东西藏进地板下面。
但地板下面空间还是不够,还没藏完,查抄的红卫兵就上门了。那些白色的书页和论文,全都被撕碎、烧毁、收缴和丢弃。
父亲也是白色的,一.夜白头。
然后记忆变成了红色。
墙上涂红的大字报,贴满了他的家门和过道,贴满了父亲就任教职的宣传栏,贴上了年轻学生的臂膀。那段时间父亲也变成了红色的,身上总有血和伤痕。
最后记忆变成了黑色。
腥臭的牛马棚是黑色的,从栅栏里伸出的一双枯瘦的手也是肮脏黑色的。
方征的心也变成了黑色的。
——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做,方征跪在栅栏外磕头,无论多么肮脏、多么血腥、多么黑暗的事,为了与您相依为命地活下去,我都可以做。
那个时代,没有人会管一个十二岁的,黑五类成分出身的孩子。更不要说他是捡来的,除了相依为命的养父,再也没有亲人了。
他怀着一腔愤世嫉俗的心,为了生存,在肮脏的陋巷里流浪,接受某个“组织”的照顾,当了小混混。因为会打架,得到头领的赏识,打了更多的架。
“组织”壮大,要打的架也越来越多。他俨然变成了那些混混的“中坚力量”,年纪虽然小,却斗殴经验丰富。
当然,混混组织还有其他活计,偷鸡摸狗敲诈勒索,但他不做,因为那些“小事”“犯不着方哥出手”。
他也没有扒窃的脸皮和天赋,只做得了打手。
这种混混组织,打归打,闹成人命的事也不多,更不敢去掺和杀人放火涉黑涉毒的路子。本质就是一群不学无术的流浪青年混迹街头的空虚生活。
他经历了很多事,见了下九流的许多种人。
那些事里面,最干净也最枯燥的,是在牛马棚外背文献。
一字一句,《山海经广注》《五藏山经》《大荒经》《海外经》,它们的图赞、校诠、考证,衍生论文的主要内容……
背那些偷偷藏起来的,禁毁的,被焚烧的,属于“臭老九”的书籍和文献。
背给他的养父听。
方征其实根本没有兴趣,背得很痛苦,但不得不背,为了被关在牛马棚里的研究不中断,也为了让那里面的人不自杀,为他在世间最后一点奄奄一息的温微的光。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从少年到青年。
满腹文献,也满手肮脏。
方征想起黑夜中那些追逐、交锋;木棍敲击到身体上的钝响;腥臭的下水道、垃圾场令人作呕的味道;火拼的棍棒击打声;大.腿被扎穿的入髓痛感。
打架斗殴的事情做多了有报应。在他又一次打群架时,遭了一道雷劈。
据说人死的时候时间会变慢,人的灵魂会飞出身体看他临死前的景象,而一生画面则会像走马灯在眼前闪过。
方征不想看那些画面,不想看记忆到了最后,牛马棚里低沉衰弱的声音依然是那句:
“做个好孩子啊。”
每次在牛马棚外向您汇报我的近况,其实都是骗您的。
——我很好,我在上学,学校的老师在照顾我,我今天小学毕业了,我今天初中毕业了,我可以考大学。
假的,没有学可以上,学校里不教学科知识,只教如何跳忠字舞和背语录。我这种成分去上学就是每天被批.斗的命。我才不去上学。
但不能让您知道,不能让您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这道雷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是那些事的报应,倒不如说是对您说谎的报应呢。
在灵魂流逝的缓慢瞬间,还看到了不久后的事情,希望那并非方征的想象——漫长的十年乱象结束了,他的养父终于被放出了牛马棚,研究并未中段,可以重新启动。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后,能照顾好他自己活下去吧?再怎么说,五十出头,还不算老……还来得及再收养一个孩子养老送终。
方征心想,如此一来,他走得就没有牵挂了。
——不要去打听那些事情,不要去追溯那十年我做了些什么,也不要去找我尸骨无存的痕迹,雷劈得很干净。这一生也没做成什么好事情,手脏心也脏,劈个干净最好。
——不要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问他们有没有收过一个叫方征的学生,不要问大学究竟停考了多少年,不要去一户一家地不厌其烦打扰街坊邻居问那孩子有没有蹭过饭。也不存在什么少儿补贴,不存在学术委员会的叔叔伯伯带去看香山红叶,不存在拿到了出生证明得知亲生父亲是红五类成分,都不存在,都是骗您的。
——骗人遭雷劈。
原来在那样的结局后,如今他会有这样的开始。这具身体依然是他自己的,十六七岁的身体,肌肉带着力量的记忆。大脑亦带着那些文献知识的记忆。
仆累、鬼卿、蓇蓉、枭阳……竟有真正用到的一天。
这是那十年乱象中,他从未料到的。他一直觉得,那些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方征眼神一冷,对藤茅露出一个强硬指挥的表情:“别愣着了,递药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