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320)
方征双眼沉闭,这回是真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但方征仍然勉力问:“小锋……那个弃君说,你,还有小冰小火,最后会站在他那边。他要抬起半陆。恢复灵兽主导的世界,杀掉所有的人类……你告诉我最真实的想法,不必有顾忌。”
子锋顿了顿,“征哥哥,我当年被龙兽血脉控制思想的时候,是无所谓蚂蚁生命的。不执念也不仇恨,只是随手去做罢了。如今我也觉得那弃君的想法不怎么样。这两百年来,水中很多大怪物已经适应了海洋,他不分青红皂白又要拉半陆起来。不适应陆地的种类又要死一遍。说到底这是他自己的私心,却非得说为了灵兽种族好,就很好笑啊。”
方征舒了口气,笑道:“小锋,你学会了这样思考问题。我很高兴。”
子锋被夸奖,神气活现的,继续提醒道:“不过,征哥哥。并封龙那边我就不清楚了。它们还小,最单纯善良。但年纪越大,龙兽血脉里那种渺茫和孤独感越强,也越会疏离人类。尚不知那弃君会不会有什么杀手锏没使出来……”
“且看吧。真有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一介凡人也没法不是。”方征实在太累,头一歪搁在子锋肩上睡着了。在入睡前意识模糊刹那,方征感觉到子锋轻轻亲了亲自己耳垂,带着怜爱。不过方征也没力气哼,昏昏沉沉任那温暖湿润触感印在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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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悠悠转醒,子锋已经飞到了红山矿脉附近。他找了个高峰降落。
暮云初平,落日熔金。方征恍惚间以为自己到了雪国,下方一片反射着暮霭的白山坳。随即他看清,那些就是开采至半的矿山。它朝外侧是土黄色,山麓处有些光秃秃的植干。盖因此时刚涨过春汛不久,北方植物还未铺绿。
大部分开采过的面是淡白色的,如盐田又似雪堆。玉矿成色也不一,有些暮色光芒照耀在晶体上,折射出五颜六色;有些矿料不纯,是褐黄或褚色;其中某个矿山钻得最大片最深,该是成色最好的玉井,就像是一朵最纯净呈辐射状的晶莹花朵。远处依稀可见远山雪线未化尽,山下有绵亘的草原,小雪碎屑星星点点铺就,新草泛着幼嫩色泽。
方征不断听到“隆隆”声,定睛看去。只见是在半山腰上,有玉工抱着形状似轮的工具,上半头是石头,下半头嵌了刚玉,两侧以绳索固定。从半山腰坠下,落到下方要打磨的玉石顶端。又重复抱着那东西,再次爬到半山腰,将那工具微调方向坠下。
“那就是夏渚的‘刚砂轮’吗?”这当然不是后世的钻头机械力量,方征惊讶看着,全都靠人力。祖姜的轮.盘制陶是先靠高温熔铸,再在极大温差下重固。饶沃的铜风炉也需要消耗巨量的木材燃烧。但夏渚这么多玉器,靠这样做要到猴年马月?
方征发现自己又错了,玉矿周围的一圈半山腰上,都是这种劳动模式。爬山玉工三人一组,下方更换工具的两人一组。粗略估计有几百组,人数达上千。他们轮流更替,大约3分钟左右靠重力打磨一次,下方隐约已经成型的有不少玉雕。他们的绳子是特制的,上面缀有很多小刚砂,重力下坠时也能磨制。谓之“砂绳”。
这里都是粗加工,借助地形重力把器物大致形状弄出来,更多细节加工则在阳纶的玉坊中。
最中央正在磨制形状的最大件,方征辨认出那天圆地方筒形的大致轮廓,想必是玉琮,古代祭祀的重要礼器。方征又看了一会儿,发现玉工之中负责领头人不是奴隶主类似的“监工”模式,而都在各组玉工中起到带头作用。不断纠正绳索摆放方位,提醒玉工们仔细。
在玉矿山四面,都有农舍房屋。想必就是索兰说的在此地定居了几代之人。附近土地贫瘠,更没有河流,农业和渔业都没法维持生计。他们就靠制造玉器,与夏渚换取生活资料。矿山外围驻守着不少士兵,有些穿着铠役军的甲衣,有些却是葛布麻衣,能在玉工和民兵两种身份转化。
这样的劳动组织模式还算人道,也不残酷。每做一会儿那些玉工还在伸懒腰“能不能歇会儿啊”。这时候就会有工头敲他们脑袋“做不完后康大人就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不给我们送吃的了!”
后康想必是夏仲康某个管玉坊的小兄弟。饶是如此那些玉工又嬉皮笑脸哼,“没事的,我们都做了大半了。做得完的。”于是工头也高声道“那就去吃饱,然后好好睡一觉!精神好了回来干活!”
子锋道:“征哥哥,阳纶都成那样子了,还会有人来跟他们换东西吗?”
方征叹了口气:“只有和平时,贸易运输队伍才能规律前来。我要和他们谈谈。”
子锋指着玉矿入口处那密密麻麻,大约有上千的守卫军队,“军队怎么办?”
“军队也是人,也需要吃东西。”方征道,“一块儿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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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刚才就发现这里的“监工”管理颇为宽松,而且有种科学的高效意识。和这时代的大部分上层阶层管理奴隶不一样。这让他觉得好奇,隐隐觉得哪里不一样。
这个感觉在连子锋带着方征主动降落在玉矿山顶端时得到了证实——宽阔的青色羽翼半人,似从天而降的神祇。大部分玉工惊讶失措,赶来的士兵哆嗦着拉开长弓。然而那几个精神气上佳的玉监工高声呼唤道:“你是谁?巫灵大人派来帮助我们的吗?”他们眼中并没有普通人的惧怕。其他人仿佛有了主心骨般围在那几人身侧,似被这种镇定安抚下来,浑身也不颤抖了。
“我们是华族的方征和连子锋。”方征爽快地自报家门,饶有兴趣盯着那几个主事,“这红山玉矿是你们在管辖吧?看装束也不是军官。我们有要事,谈谈?”
“有什么就直接说吧。华族?有何贵干?想要订玉器吗?”那是个遥远南方部落的名字,这两年听过些传说,怪不得代表使者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但阳纶交换物资的几个月才来一遭。他们消息滞后,刚听完相柳,对方征这个异族首领还是颇为欣赏的。看方征子锋两人孤身前来,附近也没有接到警戒,并不是大批埋伏的军队,便猜测对方是不是来做生意的。
“真够聪明。”方征道,“可惜现在不是谈那种好事的时候。阳纶自身够呛,估计派不出货队了。为自己考虑,还是早点准备后手。十天半月物资都不来,玉矿也不能当饭吃。”
那几个监工表情微动,小声商量了半响,凝重道:“确实,从前我们的联络小队每隔五日会打发人来禀告运输货路上情况。但这次已经七日了人还没有回来。我们正在派第二波人去打听呢。”
“急行军是五日路程。”方征回忆着索兰给他的数据,“做点准备总是不错。不会有损失的。刚才我还听到你们说,这回要交玉雕已经制作了大部分。”方征环顾四周,有各种动物制形,有形状不一的礼器,还有几件大器,轮廓都很明显了。
“这几天先停一停也没事。”那几个玉监工想了想,“你还要什么?总不能专程跑过来给我们报消息吧?华族为什么要关心我们死活。”
“我关心所有人的死活。包括阳纶城里人的死活、巴甸流民的死活、雍界城遭相柳危害的死活。”方征平淡却有力地指出,“在你们国君夏仲康不能尽责的情况下。他现在已经失踪了。我也不是要你们仓促改变效忠信仰。但生存毕竟是最要紧的事。顺便说——”他看到下方披戈戴甲的武士,“铠役的索兰大统领,已经逃出了阳纶,投效于我。她并非背叛阳纶,她恳求我搭救那些子民,是真心为之考量。”
那几个玉监工在商量的时候,周围人都唯马首是瞻般。甚至来了几个军官模样的人问讯,也都站在一边等待他们裁决。“这件事实在太大。我们需要多聊聊。”他们重新仰视方征。
方征看出这几个玉工非常聪明,也就用聪明人省事的讲话方式去交流,“听说当年涂山娇建白玉宫殿,耗死几万人。你们的祖辈应该多少都涉及到吧?华胥人的遗迹玉雕版也在附近,世代有古老部落的后裔镇守,还帮助崇禹帝完善了韶舞,却可怜落入他人掌毂。说实话我今天看到你们的精神气质蛮吃惊的,不像是受尽压抑折磨后的遗脉啊。我更愿意相信是你们能自己找到充实生活的步调,好像已经找到了。那么,一定能做出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