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145)
“动物身体的结构和功能是制造的源泉,生命的现象和机械的原理密不可分……”
如果用现代眼光来看,这属于仿生学,方征心中惊异,居然这么早就被认识到,果然是个神奇又智慧的部落。
然而接下来,奇肱人三图却有些犹豫,不敢念下去。长绫将树皮抢过来,并不费劲地辨认出一些,继续大声道:
“我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变化,愈钻研下去,心中的杀戮和破坏就愈多。既然我能用小小一块石头炸死几百人,可以钻进一具铜壳子里杀人,无论多少大军都对我无可奈何……这样的念头并不好,或许我应该停下来……”
“师父说得对,有机械者必有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造出来又如何呢,这世间没有什么清静之地了。成为大国杀戮的工具,或躲在这里闲置一生。可是我停不下来……还差一点点……”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我把那些话刻在树皮上提醒自己是个人,可是我找不到了,嘴边都是木屑,是不是嚼碎了?我该造个东西替我记下来,再挖个活板,把东西存进去……”
“吉良就算睡醒了,也没有温度,但如果它只是木头做的,为什么毛发、脚趾都没有停止生长?我真想把它杀掉剖开看看……停下来……停下来……”
“我以为自己懂得很多,看到这一卷后,就算有两倍的寿命也参不透了。人是可以活着的同时死去的,这令我毛骨悚然。”
“父亲告诉我,我们奇肱人用一条胳膊做事情,就要加倍比别人努力,才能发奋学到这么多东西。但我真的好累,我明白当年那位族长的心情了——他做不出来息壤,每天又如此繁累,他就给自己接了个会自己活动的假手逃避……但那玩意把他逼疯了。他接上的,是在死后仍然能被使用的假手,应该是‘那种东西的手’……到底是他疯了还是那玩意控制了他。决不能沾……”
“东铜西陶、南石北玉,僵持近五十年了,必须终结。巴甸驯一条蟒王,要死几万人;虞夷的禹强营挑人,千中取一,剩下都喂野兽;夏渚的金刚砂磨制玉石,无法估算;祖姜的疯狂女人们,视所有男人为敌……”
“祖先在六十年前留下的游历图谱,人的疆界比如今扩大一倍,最大的威胁只来自于神尸,但帝王派出英雄守卫四方……哪怕它们没有被消灭。而如今,已经没有人管这个问题了,所有人都在和人斗。神尸会在边远音讯不通的地方,一个接一个地吃空村落……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和吉良一样,身体没有温度。我这辈子没有亲眼见过,祈祷它永远不要出现。”
“西边的弱水深千丈,东边的建木高千丈,英雄已被遗忘,人过得越来越悲惨。”
长绫念到这里,周围已经一片寂静。方征打破沉默问:“神尸是什么?”
“那,那不是传说吗?”奇肱人三图结结巴巴,“就是什么人面蛇身的东西,我一直以为是编的。”
“我见过。”方征脸色阴郁,回想着窫窳和马腹,还有闭眼潜意识里看到的巨大头骨,昆仑山下的薨渊……“为什么要叫神尸?”
三图哆嗦道:“因为传说它们是神死后的尸体变成的。”
但是听这族长笔记里的口吻,是跟生物原理和机械制造有关,却已经超过他可以解释的范畴,令他无法释怀,愈发担忧,后来精神也出了状况,写下的句子非常难懂。
方征想到《山海经》里关于窫窳的传说,他是被贰负和危杀死的,他死后,黄帝叫十巫把它复活,可是被复活后的窫窳变成了野兽般的刀枪不入的怪物,到处吃人。最后是被大羿除掉了。但经历过姚虞帝坟里的事情,方征明白它并没有被除掉,只是被帝君困在死眼里,六十年后还基因突变逃了出来。子锋曾经被它吞下去过,据说那里面硬得像石头一样,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动的。
听到如此多的信息,他们头脑都很乱,特别是几个奇肱人,骤然明白了手臂的真相,都十分崩溃,并没有什么手臂会变成怪物的道理,是人的心经受不住诱.惑安装其他东西上去,被反噬了,却要全族后辈来承担……
方征却是在思考这里面透出的大国之间疯狂倾轧,造成悲惨黑暗社会图景的信息。这个时代有些技术是明显和生产力不匹配的,听了奇肱族长的话后,他愈发确信,为了维持,势必以畸形压榨结构去输送资源和养分。
这就是为何这个时代的自然资源并不匮乏,人民却仍然生活得如此悲惨的冰冷线头,方征曾经抓住过一瞬,如今终于把它全部抽出。
对内是“以天下奉一人”,积累上层那一撮精良战备手段,对外则是互相防备、敌对和消耗,内外互为因果,其过程建立在万民的血骨之上。
还有机械和机心那句话,其实也流传到后世的典籍中,被写在了《庄子》里,意思是有了机械之类的东西必然会出现机巧、机变的心思,那么心境就不会再纯洁空明、精神也不会专一安定了……本来是很哲学的说辞。但依奇肱人的钻研轴劲,这就解释了他们容易发疯的原因。他们本来就是很纯粹的匠人心性,却屡屡为上层背书,思考民生倾轧的事情容易想不通,就陷在里面出不来。
方征越想越窒息,其他奇肱人也想冷静,他们坐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一言不发,把那些刻着字的树皮翻检查看,很多树皮上的刻痕无法解读,可能是那机械人乱写,也可能是族长发疯时刻的。
方征看到子锋正在快速给长绫打手势吩咐什么,方征注意到子锋的手势并不复杂,但居然能传递刚才在院子里的复杂见闻么?在谈判时也是,子锋经常只拍几下桌子,长绫就能理解他的意思并说出一大段话。这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自己也能掌握,就不用一个个学那些复杂的字了吧。
方征于是走过去问:“这套手势,能教我吗?”
长绫为难地看了子锋一眼,见子锋轻轻摇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套手势,和我们行军布置关系很大,不能外传的,很多都是战斗里的意思。我们用熟了,再慢慢延伸到生活中,也只有比较亲近的人才会理解得了,我朝夕和子锋大人相处……”
子锋脸色一变,狠狠剜了长绫一眼。后者莫名其妙,不知说错了什么。
方征愕然,轻轻笑了一下,说:“好。”
方征很干脆地别过头走开,子锋在他背后伸出手想抓住他,却捞了个空。子锋连忙追了上去,但方征似乎故意躲,就是比他稍微走得快一点,不让子锋追上他。
长绫莫名其妙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后知后觉,眼底深邃的潜流翻涌着。
一直走到周围没人的地方,方征才回过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懂你那意思,你去跟你朝夕相处的——”
子锋忽然忍不住笑出来,虽然发不出声,但这的确是方征第一重逢后见子锋笑。不仅笑着,眼睛还熠熠发光。
方征这才意识到他犯了个低级错误——这种语气就像是他在乎,所以吃了点醋。
他连忙分辨道:“我没有——”
分辨到一半忽然又意识到,他干嘛要解释?子锋跟谁朝夕相处跟他有丝毫关系吗?他还没有原谅子锋呢。
但方征不能忽视心口微妙的泛酸,的确听到那四个字有一丝不爽。
子锋忽然挽住方征的手,方征第一下没挣开。还在挣时他的手被子锋摁在心口上方,隔着衣料的温热暖意传递过来。子锋凑前温柔地碰了碰方征的唇角,像一片羽毛轻轻擦过他的心上,方征听到心脏清晰的“砰砰”跳动。
方征刚才被那几滴液体碰到的地方忽然不受控制般火烧了起来,他大脑一痛,浑身动弹不得。方征两眼一闭,直挺挺往后倒去。
第90章
方征这毫无征兆地忽然晕倒,可把子锋吓坏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抱住方征,焦急呼唤他。方征闭着眼睛没有反应。他的呼吸还持续着,但脸上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红色,浑身好似发烧般的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