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倒戈(7)
柏赢跳下床:“同喻,发生了什么?”
方同喻咬着嘴唇不答话,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上衣,正欲进行下一步就被柏赢拦住,不得已停下来。空气尴尬地死寂了两秒,他道:“别问,我要出门。”
柏赢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方同喻扫开他的手,继续自己未完的事,他便当真不去拦了,默不作声移到门前,挡住。
“你不说清楚的话,我不会让你出去的。”柏赢道,“同喻,如果是工作的事,你没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但是并不是这样,对吗?”
“……”
方同喻几乎是瞪着他。柏赢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神情,想法更加坚定,也不开口,就这样与方同喻对视。两人对峙许久,最终是方同喻败下阵来,单手捂住脸:“我不想说。”
柏赢道:“是乐辞的事吗?”
方同喻颤抖了一下,幅度很小,但还是被捕捉到了。柏赢早猜到他与祝乐辞之间发生过一些事,先前方同喻不愿说,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方同喻的反应这么大,虽然不想做这样的猜想,但——肯定是祝乐辞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
他的心吊了起来,嘴唇微抿,道:“我说对了?”
方同喻道:“……乐辞离开了。”
“什么意思?”
“白天他就从你们家离开了,”方同喻道,“收拾了东西走的。现在也还没有回去。”
柏赢震惊地睁大眼。在这一瞬间他有很多想问的,比如方同喻如何知道这件事,比如方同喻到底对祝乐辞做了什么。但他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微微滞了一秒,本能便指挥他,做了与刚才方同喻一样的事情。
【第十一章】
方同喻事先确认过了,祝乐辞没有带手机,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有联系的办法。
如果能与祝乐辞说上话,方同喻相信自己有至少五种方法让他乖乖回来,然而不能,祝乐辞仿佛拒绝与他发生交谈。他只能咬着牙,与柏赢一起去调监控,但祝乐辞离开的时间已有半天,再无论如何,他们也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方同喻一时昏了脑,以往的精干在此刻都作废。他本不应为祝乐辞的离开感到如此急躁,他应该开心,或者再恶毒些,在心底诅咒祝乐辞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自行了断。这样他不需担一点责任,他还能够结束自己持续了这么多年的憎恶报复。
但是他做不到。
多么讽刺,他做不到。
人的内心总是难以遵循本愿,它们在命运的道路上被影响,偏离,变得软弱,使自己都怨恨。从看到祝乐辞冲出房间的那一刻起,方同喻就无时不刻不在担心他出事,担心他干脆就消失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让自己这辈子再难以见到。祝乐辞解脱也好,痛苦也罢,一切都不能够发生在自己不能监控的地方。
他的心跳加速到了极限,随时可能炸开胸膛。为这件事,他动了一点关系,从附近的宾馆一间一间查过去。进度每推进一点,他的神色便紧张一分。他觉得可能下一刻,自己便会在名单上见到祝乐辞的名字,然后对照着找到房间,将那个仍安睡着的人弄醒,强迫性质地带回自己家。
然而仍旧没有祝乐辞的消息。
柏赢喘了一口气,他却始终憋着一口气,闷得几乎窒息。这是不可能的事,再怎么说,过了一个晚上,祝乐辞一定要找一个地方过夜的,不可能直接露宿街头。宾馆怎么可能查不到他的名字?
方同喻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来,眼底隐隐发红,已经是有点要疯的模样了。他没有在柏赢面前展示过自己神经质的一面,此刻似乎即将败露,他却没有掩饰的意思,一心放在离开的祝乐辞身上。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又拼命说服自己不可能。祝乐辞是一个多么胆小的人,离家出走便是极限了,怎么可能再离开到更远的城市?他必定是藏在了哪个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自己会把他揪出来的,然后看得紧紧的,一步也不给他自由。至于更糟糕的事?那一早便被排除出了他的考虑范围。
密密的针用极小的力度一次次推上去,又拔出,直将他刺出无数个血洞。他还要拼命麻痹着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到失踪的祝乐辞身上。
时间过去了七个小时。最终是一个电话结束了他们的无用功。
“请问是柏赢先生吗?您好,我们是第三医院,请问您是否认识祝乐辞先生?”
柏赢忙答道:“认识!”
两个人的心顿时提到极限,电话那头接着道,“您的朋友祝乐辞先生今晨发生了一场车祸,身上唯一留有的是您的联系方式。”
轻微脑震荡,右手手臂骨折。祝乐辞面色苍白,神情倒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双眼轻轻闭着,是一个完全放松、甚至有点解脱意味的姿态。
他打了麻醉,尚且在昏迷中。病房中的灯光不怎么明亮,从顶上倾洒下来,方同喻与柏赢无言坐在床边,被灯光在地上拖出两道深色影子。他们谁也没有看对方,一个将目光投在祝乐辞脸上,另一个似乎是觉得无所适从,只能将视线挪向别处。
祝乐辞的简易行李箱被放在床尾,稍有些变形,沾着几滴血。
柏赢抿紧嘴唇。这么多天来他们三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却是出于这样的情况。
他们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来处理这件事,也问清楚了缘由。起因并不复杂,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祝乐辞魂不守舍,在红灯时继续前行,便被疾驰而来的车撞了个正着。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他疼得晕了过去,好在他先前就在钱包内留了柏赢的所有联系方式,医院才得以联系到他们。
柏赢心情不可说不复杂。初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们设想了千万种最差的可能性,一时间什么也不顾,方同喻的车速飙到极高,险些陪祝乐辞一起出个车祸。
接着他们见到了那个不过一天不见的人,疼得呼吸粗重,嘴唇毫无血色,眉头也紧蹙着。干去的血粘着在头发上,衣服上沾着暗暗猩红,整个人狼狈不堪,仿佛只要再稍加触碰便会断去最后一丝生命力。
柏赢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他浑身僵硬,转动脖子时似乎都能听见骨头交错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想,也不敢去碰祝乐辞,不知道该做什么,鬼使神差地,将目光放到了方同喻身上。只一眼,他便呆住。
方同喻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底已然发红,视线锁得极死,向来冰冷而矜贵的脸上甚至微微显出狰狞来。他很少在柏赢面前失态,大部分时候是矜持沉稳的,偶尔示点弱,那种淡然的感觉也不会消失。但现在的他就像藏不住了,面具上裂开一道缝隙,“呲啦”地逐渐扩长,露出一丝阴暗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乐辞没有出大问题,万幸。柏赢心中有许多疑问,如乌云铺天,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没有问出口,控制住了自己,将一团乱麻的脑子中整理出一个小小空地,沉默了许久后,道:“同喻,你先回去吧。”
“不用,”方同喻道,“我留下来。”
一点也不意外的答案。柏赢还没想好下一句该说什么,方同喻便站起来,也不看他:“今晚我留下来照看乐辞。你可以先回去休息,明天早一些过来,”他走开,倒了杯水,大概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握杯的手由于用力过度而小幅度颤抖,“我……”,他深吸一口气,最后闭上眼,“让我和乐辞两个人呆一会吧。”
他像是失去了伪装自己的能力,所有情绪皆反应在脸上,教人一眼能看穿。柏赢盯着他,过了几秒突然领悟到——现在说不定是打探真相的最好机会。
什么真相?大概是方同喻隐瞒的所有东西。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了他,纷杂繁乱的想法之中突然出现一个线头。柏赢抓住了它,顺着思考,死死凝视着方同喻,一个疑问在他心头变得清晰。
——乐辞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十二章】
乐辞在给自己送戒指被拒绝之后住到了同喻家里,在回来之后又态度发生突变。柏赢几乎可以肯定他发现了自己与同喻的事,然而问题还不止于此。
祝乐辞性格软弱没有主见,胆子也小,会做出如此反应,不算情理之外。但方同喻不同,柏赢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回见他失态:为乐辞失去冷静,在乐辞车祸时显露疯狂,无论如何都不对劲。
——但若要回想,方同喻对祝乐辞的态度,从五年前听自己提起时,主动表示要见乐辞就……
柏赢猛然一惊。
空气紧张地随着他的情绪绷了起来,然而只是单方面的。方同喻对柏赢所想一无所觉,也不看他,只是努力调整好了呼吸,走回将水递给了他。皮肤在那一刹那有了接触,柏赢的手温热,方同喻的却冷得像死人一样。
犹豫了一会儿,柏赢最终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只是叹了一口气,将他额边的一缕黑发拨到耳后。
“你休息吧,累了一天了,今晚我和你一起留下来……我先出去洗把脸。”
柏赢带上了门,方同喻伫立半晌,走近病床。
他之前也这样看着祝乐辞睡觉过。
他的手放上那纤细脆弱的脖颈,但这次不再想着掐死对方了,只是找到了颈动脉,用手指去感受那稳定的脉动。一下,两下,三下,与普通人无甚差别,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随时会醒来,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看到自己后再吓得瑟缩着发抖。
仅凭这样的脉搏,谁能想到他遭遇了一个不慎便会失去性命的事呢。
方同喻本想,这个人无论遭遇多大的痛苦,他也不会有半分心软。他自最开始便订好了报复的计划,为此抛弃了良知,又撇下了人性,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一切本应按着轨道走,祝乐辞落在他的手中,为他所折磨,由着他发泄心中的仇恨,即使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也值得。
但祝乐辞却出走了,狼狈地从他手中翻出去,不知会被一阵风吹走,或是直接落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方同喻霎时中了邪,冷静全无,理智蒸发。
曾经也是如此,他不过短暂离开,便有人不顾一切地自杀死去。而如今这个被他视为报复对象的人,脱离了他的视线,又会做出、或者遭遇怎样的事?他的眼前逐渐被猩红覆盖,翻天的血腥味冲进他鼻腔,企图裹住他的心。
他在失控之前收回了手,转而去掐自己手腕上的脉搏,差点扎破皮肉之前如梦初醒。
——但是不要紧,这个人已经回来了。
祝乐辞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仍在梦里。
病房内充满着静谧的空气,明艳的阳光灌进每一个角落,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方同喻坐在他的床边,面上是他熟悉、静默的表情,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睨了他一下,道:“张嘴。”
声音也同以往一般,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祝乐辞没能确定自己经历过的可怕的那几天是否真实,无措地眨眨眼,为难地瑟缩一下,最后肚子不给面子地叫了叫,还是没能自主,乖乖张开嘴。
方同喻将饭喂到他口中。祝乐辞想要求自己吃,但对方像是看透了他的意图,目光短暂在他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臂上停了一下,他便又没了勇气,就这样像被投食的乖巧宠物一般,缓慢地用完了这餐。
祝乐辞在离开的时候,想的东西并不太多。他只是要让自己脑袋放空,不再由这两个人用刀片搅乱自己的大脑,勇气在那一瞬间猛烈到了一个巅峰,鼓舞他做了出格的事。
但膨胀的气球被扎破后,他又回归到了平日里的状态,因着身上有伤,麻醉效果退了,甚至显得比以往还要柔顺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