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倒戈(12)
他一抬头,便在无意间看到那充满占有欲的、贪婪的眼神。那种从未见过的东西使他发抖不安,他想要提醒妈妈,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当时的他还不知道那到底代表着什么东西。
再后来,他知道了。
方同喻是有亲眼看见过的。他从学校回来,藏在妈妈卧室的门外,听见这向来的宁静温馨被打破了,门里传来啜泣声和粗重的喘息。他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却早有预感一样突然冷了,睁大眼往微开的门缝里看。
然后他看见日渐瘦弱的妈妈被男人绑着手,按在床上作践。
那个男人背对着他,妈妈被压在床上,腿从挣扎踢蹬到无力,头埋在枕头里,只在被对方折磨得受不了的时候才发出一两声呻吟。她痛苦极了,那个可憎的男人却继续着罪行,像没有理智的禽兽一样吞噬她。
方同喻像机器人一样僵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他的妈妈骤然崩溃,哭喊质问道:“都这么多次了,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那个男人说了什么呢,他听不懂。妈妈又喊了爸爸的名字,甚至还叫了他,开始胡言乱语重复着“对不起”,最后被男人堵上嘴。
暴行仍在继续。
方同喻却突然屏住了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向大门退去,拿着妈妈给他的儿童手机,给住在附近的舅舅拨了号发了短信。然后他把小书包放下,飞快地走到了厨房,找到一把锋利的西瓜刀。
他回到了卧室外,用和一个小孩子不符的冷静缓慢推开门,不让门轴发出半点“吱呀”声,然后一步步地,慢慢走近。他还是小孩子,走起路来很轻,没人会注意到的。
那个人像个原始的野兽一样伏在他妈妈身上,甚至连方向都没变过,看也不往背后看上一眼。方同喻刚才就已经算计好了,还摸过自己的上半身,找到了他觉得最容易捅进去的地方。他这时才七岁,还好长得比同龄人高,要把刀插进算好的地方,也不算太困难。
他睁大眼睛,用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最大的力气,成功了。
“小兔崽子!该死!”
然后是一片兵荒马乱。男人遭受意料之外的攻击,痛嚎起来,放过了他妈妈,转身一脚就把他踢了出去。方同喻从小被宠到大,哪里承受过来自成年男人的攻击,也不知道有人在被捅了一刀之后还能这么有劲。他重重地摔在墙边,头晕目眩,模模糊糊看到男人放过了他妈妈,捂着伤处向他走来,另一只手握着那把西瓜刀。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终于像个小孩子一样尖叫起来。男人很快就到了他面前,举起刀,妈妈却在这时从床上连滚带爬扑过来,凄声哀叫着求饶,从后面抱住男人的腰。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中,怔滞了半天,转回头去看她。
谁也不会想到,方同喻身上还藏了一把小刀,比其他学生用的那种好很多。他在这时候拼力跳起来,往男人脖子上划了一刀。
那道血溅得很高,他满脸都是。
【第二十章】
熟人入室强奸,受害者七岁儿子持刀将其杀死。这件事本应引起很大轰动,但却被强行压了下来。
他的舅舅赶到时,方同喻还抓着那把小刀,站着一动不动。男人倒在血泊之中,他的妈妈呆呆地瘫坐着,他僵硬地转过头来,稚嫩的脸上满是猩红湿热的液体。
他和他的母亲一起被送去接受心理治疗。最开始他总是做噩梦,但噩梦的最后,他会用刀划开黑暗,跨入另一片鲜红的世界。他保护了自己,保护了妈妈。
但是妈妈不愿意见他。
妈妈原本就有轻度抑郁症。
妈妈不见他。
妈妈忘掉了那件事。
妈妈病情更严重了。
妈妈快崩溃了。
妈妈怀孕了。
他见到了妈妈,妈妈想起来了。
方同喻掐着自己的脖子,感觉到氧气渐渐流失,窒息使他晕眩又清醒。他又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睛红透了好像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仿佛突然失控,又仿佛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线被赐予了最后一点拉力,断作两截。
所有的细节都无比清晰。他全部记得,全部都刻在他的大脑里。他在这间房子里,会看到妈妈做饭时轻声教训他,会看到爸爸和妈妈相视而笑的场景,会看到温暖的阳光和空气中轻盈的浮尘。浮尘如今变成了呛鼻的灰尘,阴暗干燥的空气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他放轻脚步走过地板时,就像当年提起刀偷偷靠近那个男人。
房间里是痛苦的呻吟声与哭泣,还有咒骂与求饶。
接着是鲜红的、漫天的血。
妈妈想起来了一切,搂着他痛哭失声,崩溃到几乎将自己的头皮抓挠出血。她把自己的儿子惊恐推倒在地,又恐慌地立刻爬过来抱住他,啜泣呢喃对不起。
他们一起回到这里。方同喻为了营造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假象,纵使自己已经停学一年,却还是每天都装作背着书包离开。他会再偷偷回来,躲在窗外,看妈妈想做些什么。
妈妈就像片即将消散的幽魂,在屋里游荡。她消瘦而憔悴,只有肚子的地方突兀地鼓起来一块,像是被人强行塞入了什么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她的身体太弱了,就算要流掉那个东西,也做不到。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美。她的表情温和带笑,看起来平静无比,似乎已从那可怕噩梦中挣扎出来。
方同喻看见她飘到厨房,柔和地凝视着一切,像是在怀念过去的一切。
最后她拿起了刀。
方同喻疯了一样地冲进去。在杀人的时候,在治疗的时候,在母亲不愿意见他的时候,在母亲崩溃的时候,仿佛已与他告别的眼泪在这一刻疯狂地涌了出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像个正常小孩子一样,扎在妈妈怀里喊她。他大吼大叫又怯弱哀求,紧紧地抱着妈妈,把刀丢得远远的。
他的妈妈又哭又笑,嘴咧得很开,眼泪却无穷尽一般地掉下来。
她撑到了把肚子里的孽种生下来。
方同喻有一天谎称要抱弟弟,溜进了看护房,护士在旁边慈爱地看着他。他伸出手去,碰到了那张刚刚舒展开的白嫩脸蛋,看着婴儿明亮的双眼,微张着发出咿咿呀呀叫声的嘴巴,面无表情,确认两只手都摸到了,然后猛地下移,掐住了那又短又细的脖子。
护士大声尖叫起来,按了铃,马上过来掰他的手。但方同喻一个小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死死掐着不放,很快地其他人也涌进房间里,喧闹大喊着强行把他们分开。
弟弟已经被掐得叫不出声来失去意识了,脖子上一圈深深的掐痕,脸色青紫。方同喻还不放弃,一言不发,眼神凶狠地盯着他,被旁边的大人用尽全力抓住带走。
只差一点,那个孽种就要被掐死了。他经过了一天一夜才被抢救回来,方同喻还在找机会再次下手,但那个孽种由他的舅舅接手了,他再也没能见到。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孽种被送走了。
再过了一段时间,妈妈仿佛脱去了所有的束缚,郁郁寡欢到了一定极限,她反而开始有了笑容。方同喻起初是欣喜的,他很乖巧,会把头枕在妈妈腿上轻言细语,讲一些日常的琐事,最后小声哀求她撑下来。
妈妈笑着,没有应答。方同喻便再次开始不安了,他又重复了两遍,抓紧妈妈的衣服,妈妈只是俯过来,无比温柔眷恋地在他额上吻了吻。
【第二十一章】
再一次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后,方同喻浑身冷汗,呼吸急促地睁大眼睛,开了灯去寻找身边的人。他眼睛都充血了,不过几秒时间就把嘴唇咬出血来,明亮的灯光洒下来,他亟不可待地看了身边人一眼,又猛地把被子扔开,确认对方身上没有伤口之后,终于浑身一僵,平静下来。
祝乐辞正凝视着他。方同喻颤抖着手去摸他的脸,皮肤触感不是死人的冰冷僵硬,又去抚摸他的脖子,脉搏也规律地跳动着。
方同喻与他悲哀的眼神对上,鬼使神差地,手渐渐握了一个弧度出来,按在他的脖子上。脉搏弹动在手心,一下一下的,虚弱而稳定。
祝乐辞没有动作,只是和他对视着,许久后很疲惫地说:“同喻,你掐死我吧。
他感受到发声时声带的振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几秒后,手掌开始慢慢发力收紧。那纤细的脖子一如当年地被掌握在他手中,烛火一般的生命由他来决定,他可以彻底掐断手中的东西,而且这一次——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打断他。
只要几分钟,这个令他憎恨又痛苦的人,从此就不会存在了。
方同喻低着头,手指机械地缓慢发力,渐渐地嵌入对方骨头皮肉里。祝乐辞仍然一声不吭,眼神是认命的,咬着牙,苍白的脸色逐步镀上青紫,窒息的痛苦如虫潮一样向他扑来,缓步吞噬他的思绪。这过程太漫长折磨,他本能地挣动两下,手指开始抽搐,视野中的东西开始变得一片模糊,连面前的脸都看不清了。
只是那张脸朝他俯来,停在了与他相距不过十几厘米的地方。他们互相这么接近着,一方却对另一人做着最残忍不过的事情。
他无法呼吸,存活所必须的空气被隔断,大脑缺氧思绪断层。
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祝乐辞感觉到那钳制着他的手突然松开了。
他抽紧的四肢一瞬间松懈。一滴灼热的泪水落下来,滴在他的脸上。
方同喻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脸色茫然失措,只有泪水不停地涌出。祝乐辞捂着脖子半侧着蜷缩起身体,大口咳嗽呼吸,方同喻只是维持原来的动作,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全部落在他的发间。
从这天起,方同喻又对他好了起来,不再强迫他做爱,也不再对他实施暴力。方同喻会给他完好的衣服,亲自下厨做他喜欢的菜,再亲手喂他吃下。
祝乐辞只感觉心里的悲哀一天天浓重起来。方同喻仿佛变了一个人,所有的行为中都透出无序的绝望无助,甚至是一点点自己绝不可能觉察出的依赖。
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并开始趁方同喻不在的时候,寻找解开锁链的方法,把能拿到的道具都藏起来。他到了现在反而开始清醒了,前所未有的清醒,方同喻将他整个人都摧毁到极限后,他只能摸索着,试图把自己重新拼凑起来。
被人锁在床上,活动范围仅仅是床边的几步路,清醒的时候接受对方温柔且反常的行为,当对方离开时,祝乐辞无事可做了的时候,也会想自己恨不恨方同喻。
他得不出答案。
他懦弱了二十几年,对一切的苦难逆来顺受,孤身一人时渴望来自其他人的呵护与陪伴,当这些温暖的东西被剥夺走时,他也只觉得天命如此。他会忍耐,会催眠自己,但他唯独没有学过仇恨。
方同喻给过他希望,也给了他一段十分美好的生活,他崇拜过方同喻,同样依赖过对方。他将方同喻视为除了柏赢之外最重要的人,愿意为对方做所有事情,哪怕被强奸、得知一切都只是设计好的报复,他也仅仅是感到恐惧与悲伤。
谁能想得到,他和方同喻是血缘上的兄弟呢?
祝乐辞只需要转一转头,就能看见桌边那张照片,孩童时的方同喻与父母站在一起,看起来俏皮又幸福,与长大后的模样完全是两个人。他又会看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看着那张美丽脆弱的脸,以及那温柔的笑容。
是自己的父亲毁了他们。
而他是罪恶的产物。
祝乐辞觉得自己就是上帝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他几乎从未遇到过一件好事,自小被人讥笑嘲讽,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结交一个朋友,最后却揭穿这是个恶意的骗局,甚至连他诞生的理由都是恶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