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倒戈(19)
有多久没看过这样的场景了呢?
几个月。
二十几年。
方同喻没有出声,他知道自己一旦发出声音,祝乐辞绝对会被惊吓到,可能会切到手指,或者把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
祝乐辞胆子那么小,被伤害过后,从来都不会怨恨,也不会报复,只是会把那些东西都记得牢牢的,像个蜗牛一样怯怯地爬远。你一让他感知到你的存在,他就会马上把自己缩回壳里,连触角都不敢探出来。
只有失去了畏惧的源头,他才不会再感到害怕。
方同喻刚想退回去,门那边又传来了声音。蒋岸整理好了自己的东西,跑过来他这儿帮忙,手里提了一个大袋子,见到方同喻还笑着打招呼:“祝哥哥站在这儿干什么,等饭呢?”
方同喻摇摇头。
蒋岸利落地把手里东西放到厨台上,一扭头,就发现祝乐辞的动作迟缓,眼神也明显没有焦点。他又凑过去提醒一声“锅已经烧热啦”,祝乐辞赶紧集中精神,他又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没什么可以帮的,洗洗手,笑着对方同喻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家人呢,去客厅坐下聊聊天怎样?”
方同喻还未答话,祝乐辞手里的锅铲就碰了铁锅一下,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乍起。他急忙对蒋岸说:“能不能帮我把那边的肉剁得再碎一点?我刚才没弄好。”
蒋岸遗憾地耸耸肩,转回来干活。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往客厅去了,他才耐不住地向祝乐辞搭话:“我本来还在想,就你这个身体状况你家人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住,结果现在一看,你哥怎么看起来比你还差?”
祝乐辞含混地说:“他生病了。”
“怪不得啊。”
祝乐辞又道:“你等会……少跟他说话,可以吗?”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吃完了之后,麻烦你先回去……”
他一看就是有难言之隐,蒋岸不得不点了头,虽然心里还有想问的话,但还是体贴地吞了回去。
这是祝乐辞搬家到这儿之后气氛最诡异的一顿饭。蒋岸虽然努力想活跃气氛,但只跟祝乐辞说话,就显得冷落了另一个人,而如果想和方同喻搭话,他又得不到回应。
何况祝乐辞也不希望他和自己哥哥多说话。
饭吃到一半,蒋岸就找了借口,端着饭碗夹了一大堆菜,跑回自己的家去了。祝乐辞没什么食欲,方同喻更是没有,冷清了好一会儿,却是祝乐辞先开了口:“为什么不吃?”
“……”
祝乐辞的筷子搭在碗边,他盯着方同喻的手。那双手仍然形状优美,和筷子的深棕色比起来显得异常白皙。
只有这双手,还与自己印象中一模一样。
他曾经给方同喻做饭时,每次都是紧张又期待的,他会看着方同喻的手,屏着呼吸看这个人用筷子夹起他做的东西,送到口中。他的目光又会移到方同喻的脸上,待到方同喻对他点了头,他才松了一口气,感受到被肯定的喜悦。
这个人被他捧在心中的神坛上,永远比他高上一层,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形象。
方同喻的肯定对他而言是赞美,方同喻只要稍微指点他一句,他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拼命去改变自己。他是卑微不起眼的,懦弱没用的,他什么事都做不成——
而方同喻完完全全是他的反面。
方同喻无所不能,冷静睿智,甚至连柏赢都崇拜着他。
祝乐辞注视着的手始终没有动作。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对上方同喻的视线。那目光灼热,仿佛要将他刺伤,他又低下头:“同喻……我以前,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们都知道这里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祝乐辞闭上眼睛:“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你什么都做得到……就,就算是这样的我,你也从来不嫌弃,愿意把我当做……朋友。”最后两个字对他而言有些难以出口,他卡壳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我不恨你。”
方同喻凝视着他,始终紧抿着嘴唇。
祝乐辞的手放下筷子,握在了一块。他的脸上是一种酸楚的挣扎,两个肩膀缩了起来,头越来越低,胸膛剧烈起伏,过了一会儿,连手都颤抖了起来。
他仿佛是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向方同喻说:“同喻,你要对我说一声对不起。”
这样他才能够承认,方同喻也会做错事情。
方同喻不再完美……方同喻是一个和他没什么差别的普通人。
他心中那个虚假的形象会彻底碎裂,拼成一个新的人。那个人有优点有缺点,会疯狂偏执,会脆弱无助,那个人和他流着一样的血,让他躲避,却也让他从本能上渴求。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
【第三十八章】
厨房的窗户外安着防盗窗,傍晚的夕阳光投进来,暗橙色的,在餐桌上、地上,投下一道道横竖相间的阴影。方同喻的表情在这样的光影下显得晦涩,足足两分钟后,他才开口道:“我不会说的。”
祝乐辞瞬间抬头,近乎是哀求地看着他。
方同喻脸上生气尽失,像个死人。
他缓缓道:“我不配说。”
他所做的一切他都没有忘记过。他挖空了自己的心,把仇恨代而填了进去。他做了一切疯癫罪恶的事——他把自己最痛恨的所有事都加诸到祝乐辞身上,他导演了一出可笑的欺骗,他诱导着自己所恨的人踏入无可回头的深渊。
他爱上了他仇恨的人。
“对不起”这三个字,在他们之间分量太轻。
祝乐辞面如死灰,眼泪不知不觉地在他眼中凝聚起来,模糊了他的视野。明明他脑子里还来不及有什么想法,那些液体就脱离他的控制,积聚得过快,一滴滴地顺着面庞滑下来。
方同喻站了起身,曾经看来高大可靠的身形,现在却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就会被吞没在夕阳的阴影里。祝乐辞茫然地抬头,面朝着他,也跟随他站起来,向他那儿走去。
祝乐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心里疼得厉害。他站到了方同喻的面前,与方同喻面对着面,眼睛看不分明,却也能将对方的眼神感受得清清楚楚。
方同喻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干燥冰凉的手指摩挲他的眼角,沾上了他的泪水。祝乐辞哽咽着,说不出话,方同喻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声,为他揩去眼泪,道:“别哭了。”
“为……什么……”祝乐辞艰难地问他。
方同喻说:“都没有意义了。”
祝乐辞道:“有的……”
方同喻冷静地说:“我可能在一个月后就死了,或者半个月,也有可能。”他的嗓音沙哑,“到那时候,你就一辈子也不会被我折磨了。我放过你。”
祝乐辞顿时揪住了他的衣服,用力得指头都在发白,肩头发抖。方同喻低头看了看,探手将他的指头掰开,祝乐辞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浑身一震,反而抓得更紧。他终于带着泣音说了出来:“我不想你死!”
方同喻反问:“我活着,难道还有什么用吗?”
“你不能死……”祝乐辞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恨你,我从来没恨过你……”
“我知道。”方同喻到了这个时候,竟显出了一种异样的温柔来。他加大了力气,将祝乐辞抓自己衣服的指头一个个掰开,温柔又残忍,他说:“乐辞,我死了,你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祝乐辞哭得更厉害:“不……”
“你见到我就会想起来我和你发生过的一切——你永远也不会忘的。”方同喻坚决地说,“我欺骗你,强奸你,毁掉你……你的爸爸是个强奸犯,我把他的罪孽迁怒于你。你不会恨我,但你永远会害怕我。”他道,“你想到我的存在就会不安,只有我彻底消失了,你才能够真正地变好。”
祝乐辞声音瞬间抬高:“方同喻!”
方同喻默默地凝视着他。
“你要是死了……”祝乐辞音量又降下来,喃喃道,“我反而一辈子也不会好的。”
“你只是一时还不习惯而已。”方同喻道,“你现在有工作,有朋友——你的那个朋友对你很好,不是吗?只要时间久了,你把我忘记了,那你就……”
祝乐辞打断他:“你错了!”他似乎已经没了力气,将头埋到方同喻的胸膛上,一抽一抽地说,“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的眼神之中满是悲哀,到了这个时候,他说出了耻于出口的话。
“你要是死了,我可能很快也就死了。”祝乐辞道,“我会彻底变成一个人,会疯掉的……”
方同喻道:“你刚才那个朋友……”
“你们根本不一样!”祝乐辞啜泣道,“同喻,方同喻……你是特别的。”
他乞求地抬起头,望着方同喻的眼睛:“就算是只为了我……不要死,好吗?”
方同喻浑身僵硬。他的眼神好似一把最为柔软、却又最是锐利的刀,直直扎到心里。
令人前所未有地疼,却又舍不得摘除。
方同喻终于还是妥协了,他闭上眼睛,拥住了祝乐辞,在这人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
祝乐辞总算卸下了所有的力气,崩溃地大哭出来。他狼狈不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臂却紧紧地攀着方同喻的脖子。
这是他的救命索,长满刺的荆棘条。
【第三十九章】
方同喻终于肯接受治疗。柏赢得知的时候险些摔了手机,激动得说不出话,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足以冷静下来。
之前他把人关在医院里,又是求又是逼,也没能逼得方同喻妥协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日渐消瘦。如今方同喻改了主意,他马上便要安排好一切。
方同喻却回绝他:“不用了,柏赢。”
柏赢仿佛一下子被泼了一盆冷水,干涩道:“你的过往记录都在我这里……而且之前那家医院水平很好的,我们回去那儿做骨髓配型,不好吗?”他有些急,又说,“你的身体很弱了,肯定没办法操心这些……我帮你……”
“接下来的一切,我自己解决吧。”方同喻打断他,“我不想再拖着你了。”
柏赢的话戛然而止。
该解决的事总是都该解决,包括柏赢。
他对不起祝乐辞,柏赢对不起祝乐辞——
但柏赢唯独没有对不起他。
从一开始就是他凭着自己的私心,将这人拖入了棋局,当做复仇的工具。
方同喻握着手机,靠在墙上。祝乐辞去准备他住院要带的东西了,他则留在这儿,将最后一件事完成。
柏赢沉默了许久,久到几乎令人怀疑通话已经中断。方同喻也没有开口,最后“嘟”的一声,电话才被挂断。
祝乐辞背了一个包,装好了东西,才在门口小声地对他说:“好了吗?”
哪怕他们达成了和解,祝乐辞与他相处仍是不太自然。先前的一切还未能被抹平,他需要时间来习惯。
方同喻将手机收进口袋里,道:“走吧。”
他们去医院抽血,做了骨髓配型检测,随后又给方同喻办好手续,住院治疗。全身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骨髓配型的却要等上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