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现在怎么样了?”苏沫问。
周千乘位高权重,这种小人物或小事并不在他考量范围内。要不是顾望觉得不太对劲,也不会发现这人和周千乘曾经有过一段龃龉。苏沫虽然这样问,但估计周千乘肯定是不会搭理的。
没想到周千乘却说:“顾望处理掉了。”
苏沫就一愣。他不知道“处理掉”是什么意思,但有些不安,怔怔地看着周千乘,希望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周千乘叹口气:“沫沫,现实如此,没有不见血的政权交替。那人虽微不足道,可位置特殊,在议会大楼安防组任职,主要负责电梯和消防设备检修。”
顾望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他,也是因为在一次出入电梯时,发现那人看周千乘的眼神古怪。哪怕有一丝可能,顾望也不会容许周千乘身边出现这种隐患,所以当时就查了对方来历,顺藤摸瓜,牵出背后那桩旧事。
“没有杀他,就是断了他报复行凶的一切可能。”周千乘说。
苏沫没再问下去,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他懂。
许是坐久了不舒服,周千乘微微动了动身子,左手腕上的绷带绳结不知怎么垂下来。他右手抓住两根绑带,摆弄了半天也没弄好,然后有些无奈地抬头看苏沫。
苏沫缓了一会儿,才发现周千乘静静看着他。这时候不帮忙似乎很不礼貌,他便说:“我来吧。”
他说完站起来,下意识搓搓手指,举手之劳而已,几秒钟的事。
苏沫不是个患得患失的人,决定要做的事就不会犹豫迟疑。可当他真的站在周千乘咫尺之间,弯腰给他系上绑带,鼻尖是淡淡的松柏信息素味道,耳边也是周千乘沉缓有力的呼吸声,他才知道,靠近周千乘,依然让他如坐针毡。
“好了。”苏沫系完绑带,立刻往后退,重新坐回沙发上。
是一个蝴蝶结,两边一般对称,垂下的绑带长度一致。周千乘嘴角弯起,所有绳结一定要打成蝴蝶结的习惯真是一点没变。
苏沫见他笑,有些疑惑。
“沫沫,你记不记得我以前的卫衣卫裤上,所有绳带都被你打了蝴蝶结。”周千乘这次是真的笑意压不下来,不光是他的卫衣卫裤,还有他的鞋子,书包挂袋,甚至窗帘和卫生间的毛巾挂绳,一切有垂线的地方,只要苏沫看到,就一定会动手系成蝴蝶结。
他还给苏沫起过一个外号:蝴蝶结人魔。
苏沫很不喜欢这个外号,当时气得好几天没理周千乘,说他不懂欣赏。这件事最终以周千乘道歉并且将自己房间里所有绳带都让苏沫打成蝴蝶结为结束。
“你多久没给我打过蝴蝶结了,”周千乘语速很慢,“十年了。”
回忆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侵蚀,让人心口和指尖发麻。
“你离开之后,”周千乘继续说,“房间里的蝴蝶结都留着,后来佣人做清扫,全部拆了,还有那些摆件,以前的东西,父亲说玩物丧志,就都没了。”
苏沫垂着眼安静在听,眼底情绪被遮住了,看不清楚。但他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膝上,右手用力捏住左手指腹,来来回回。
周千乘没有停下回忆。他总能轻巧绕开那些不堪的、痛苦的东西,轻易勾起苏沫蛰伏在记忆深处的那点涟漪。
“你走之后,我就把那套老房子租下来了。过了两年,那里拆迁,建了一处市民公园。现在再去,什么也看不到了。”
周千乘不给苏沫思考的时间,将一个个记忆点密集地扔在对方眼前,然后越来越接近自己最想问的问题,接近某些不能碰触的隐蔽心事,
“你们当时走得急,留下来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听到这句,苏沫愕然抬眼。他们当时是仓促离开的,穆夕得知真相后片刻没停,学校尚未落定就带他去了新联盟国。只怕晚走一步,苏沫就会遭受更大痛苦。所以很多东西都不要了。
苏沫感觉心跳突然停跳一拍,脑子里轰一声,他想起来,当时留下的东西里,有他的画。
——画了一年多的几十张人物速写。都是周千乘。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苏沫觉得自己像舞台上毫无准备之下被撕下面具的小丑,渐渐升起一股难言的眩晕和窘迫。
可撕掉他面具、识破他真心的人这次不给他留退路,也不给他思索和撒谎的机会,毕竟那些证据实实在在摆在那里。
“你的那些画,我很喜欢。”周千乘观察着苏沫面色,除了空茫之外好像没别的,继续说,“还有一张没画完。我一直等你回来,想亲口跟你道歉,也想请你把那张速写画完,可以吗?”
苏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冲击到,一时间消化不了,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和周千乘对视,眼尾微微抛出去,带点天真的欲和媚,像不谙世事的妖姬,面对着人间险恶有片刻茫然。但很快,他眼神清明起来。
周千乘继续说:“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恨的是什么,恨你父亲害死我妈妈,还是恨你有喜欢的人。如今第一件事已经没意义了,而第二件……当时看到你的画,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都说少年时的感情最真挚,也长久,”周千乘终于抛出今晚最要紧的话,“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
空气犹如凝固。
周千乘视线密密实实裹住苏沫,让他无法逃避。
然而这次苏沫没想逃。他又开始摩挲胸前挂着的石头,没有太抵触周千乘的话,态度和神情甚至慢慢恢复平静。也很坦然。
“是,小时候是很喜欢你。”
苏沫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境况下把这件事说出来。然后发现好像没那么难。
周千乘几乎立刻发觉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和预想的不一样。苏沫不该是这种表现,最初的那点不安和茫然都变了,在他摸到胸前那块石头之后,变成了……释然。
“都过去了,”苏沫冷静地说,“和第一件事一样,没意义了。”
周千乘下颌肌肉微微绷紧,一错不错看着苏沫。
苏沫又说:“得往前走,往前看。”
这话里带着几分客气,和方才谈到高中生活和蝴蝶结时的神态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变化。
“说忘就能忘掉吗?”周千乘说话掷地有声,“我做不到。”
苏沫看着他,似乎在分辨这话里的真假,然后缓慢地开口:“我只能忘掉。”
“那些开心的,痛苦的,好的坏的,只能忘掉,才能活得下去。”苏沫陷在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过去里,心中却始终保持一丝清明。
他从开口告诉周千乘“小时候很喜欢你”起,就再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我在脑子里安了一个保险箱,将一切让我感到害怕的画面、声音、疼痛感,还有你,都放了进去,然后锁上门,将钥匙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但我做的不够好,总有些记忆要跑出来,我只能一次次打开门,将它们重新锁进去。”
周千乘听见耳边传来清晰的关门声。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苏沫再也不会打开那扇门,放他出来了。**顾望进来,看到周千乘站在窗边,披着一件睡衣,唇角衔着一根烟,没有点燃,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里有很淡的信息素味道,是从地上那件染血衬衣上散发出来的。顾望将衬衣捡起来,找个密封袋装好,放到门口,一会儿顺手拎走。
忙完这些,他走到窗边,和周千乘站在一处,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上前:“点吗?”
周千乘将烟嘴咬扁,从嘴里拿出来,扔到窗台上。
他讨厌一切让自己上瘾的东西。戒掉了,就说到做到。
顾望将火机收起来,问:“怎么样?”
周千乘淡声说:“固执得很。”
顾望就没再说什么。苏沫对周千乘来说,和难以戒掉的烟瘾一样,只不过烟可以咬碎了丢掉,人不行。
他们今晚确实遇到突发状况,但远没别人眼中看到的这么严重。周千乘说给苏沫听的那些话半真半假,伏击是真的,至于狙击手早已被击毙,而且周千乘也清楚对方是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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