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看起来还很年轻,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
可就这样埋葬在冰冷的雪山上。
在林载川来到这个地方之前,无论是老师,还是江裴遗,都旁敲侧击或者直接提醒过他,在一个大型犯罪集团里,卧底目睹同事的死亡,甚至被逼到绝境,亲手结束同事的生命。
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林载川知道他们绝不是在危言耸听,所以前行的一路上,都已经做好面对的准备。
可当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才明白所谓的“心里建设”其实是没有任何作用的,那好像当头一个巨锤狠狠砸了下来,敲碎了他的所有屏障与防备,以至于他的耳边仍然在不停的嗡鸣作响。
林载川低下头,伸手用力捂住了脸庞。
许久,他终于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却好像又变了许多。
外面的男人旁观一场愉快闹剧,心情都好极了,嬉笑怒骂的声音隔着门扉传到林载川的耳朵里,好像丝毫不觉得杀了一个警察是多么严重的事,家常便饭似的。
林载川垂下眼睛,松开手,指甲在手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片刻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走进了人群中。
——
第一百八十八章
林载川走到寺庙的天井院,几个白人转头看向他。
言百本来就不是合群的人,从刚到这个组织的时候,就对人非常冷淡,经过这一次不加掩饰的“试探”,面庞看起来更加冷若冰霜。
他刚走出门,那两个被柯泰派去处理尸体的人也从大门口回来了。
柯泰手里转着一把刀,抬眼问道:“都处理完了?”
“嗯。”男人回复道,“把那条子的尸体扔到悬崖下面去了,底下堆的都是雪,保证连半个影子都看不到,放心吧。”
柯泰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又语气遗憾地说道:“可惜了,这座雪山上没有天坑,不然这尸体也能有个好归宿,啧。”
他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有些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白人好奇问道,“‘天坑’是什么?”
柯泰撕了一片雪狐腿肉下来,道,“我也是以前听组织里的老人说的,三十年前他们跟咱们老板一起来过这个地方,不过当时他们的行动没有成功,反而损失惨重地回国了。”
其他人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显然他们都知道这段并不让人感到愉快的过去。
“那时,中国的公安发现老板他们的行踪后,派了两个警察潜伏进来当卧底,想要跟他们里应外合。”
柯泰说到这里,林载川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悄无声息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那两个条子多管闲事,现在特那瓦已经是我们的地下王国了。”
说话那白人又问:“所以那两个条子最后死了吗?”
柯泰耸肩一笑,“死没死我不知道,但反正是活不成。”
“老板他们原定的计划退路被那两个条子直接炸了,下山的路完全走不了了,另外一条路上都是条子,老板他们只能在山顶的洞穴里躲着,眼睁睁看着那群警察包围了上来。”
柯泰回忆道:“那两个条子为了拖住老板他们的动作,不惜在老板面前暴露身份,那个男的警察好像叫林什么,还是老板亲手培养起来的心腹。知道他们是警察派过来的卧底以后,老板勃然大怒,让人打断了他们的手脚,扔进了当地人用来进行天葬的天坑里。”
“天坑上面盘旋的,都是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苍鹰和秃鹫,这些东西可比林子里的狼虎吓人多了,一口狠啄下去,连白花花的骨头都能看见。”
“就算是活人被扔进去,恐怕不到一小时也被吃的身上连一块肉都不剩了。”
柯泰又道:“我听当时逃出来的那几个人说,那两个条子被扔进去的时候,还没断气呢,哈哈哈。”
旁边一个白人皱起眉啐了一声,“要不是那两个该死的条子自找死路,老板也不至于这个岁数了还要亲自来到中国,咱们也能捡现成的,哪儿还用缩在这个雪山上。”
所有毒贩,不管是国际还是国外,对警察的痛恨都是共通的。
正邪不两立。
由这个话题开始,他们开始说起以前在国外的时候遇到的那些警察,是如何对他们进行虐杀、侮辱烈士遗体的,甚至报复到他们的家人身上,灭他们“满门”。
林载川没有插一句话。
他从始至终都非常安静的,没有抬头,一口一口吃着眼前的罐头,每一口都咽的很慢、很细。
“言百,你以前有没有碰到过中国的警察?”柯泰突然叫了他一声,饶有趣味看着他道,“我一直听说,中国的条子,嘴是最难撬开的,性格也最刚烈,真的是这样吗?”
林载川神情冷漠道:“没有。”
他冷冷道:“好奇的话,以后你遇到就知道了。”
柯泰捏了捏拳头,把手骨捏的噼里啪啦作响,他跃跃欲试道:“还真是有点迫不及待。”
林载川没理他,起身将手里的空盒子扔到地上的垃圾袋子里,然后转身向寺庙后院走去,“我去厕所。”
林载川独自走向后院的洗手间。
那些白人都在前院凑在一起听热闹,不时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有些荒凉寂静的后院里,只有他一个人。
林载川的脚步顿了顿。
“呕……”
他陡然弯下腰,单手撑住墙面,无法控制地吐了出来,胃部痉挛抽搐,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不停往上泛着酸水。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一阵疼痛,时而打磨似的钝痛,时而刀割般的尖锐。
……被那些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来肆无忌惮讨论的,是他的父母。
是最开始支撑他走上这条路的精神源泉。
林载川平时看起来是非常温雅平和的领导者,好像无论经历过什么,他总是能用一颗温柔强大、谦卑随和的心来待人。
可仔细想想,他的一生,其实失去了许多东西。
年幼时失去父母、年少时失去朋友,还有一具永远也无法恢复到原状的身体。
他对于苦难异常强大的包容性让人忘记他其实也会疼。
“咳……”
林载川硬生生忍住了那股强烈反胃的感觉,快步走向面前的洗手间,才几乎不出任何声响地,隐忍又克制地吐了出来。
四处都是耳目,他甚至不敢表现出太多异常。
即便撕心裂肺,也无声无息。
很快,林载川从洗手间走了出来,除了唇色有些苍白,看不出任何异样。
林载川回到自己的房间,临近中午才出来。
这些人已经打算把这个寺庙当做临时据点,很多人已经下山去购置各种生活用品去了——这几天他们一直睡在睡袋里,连一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
少了几个人,寺庙里一下就显得非常空旷。
林载川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背着黑色旅游包独自一人下山。
他到附近的镇子上买了一些在雪山上生活的必需品,一件一件放进包里,然后在人迹罕至的雪山脚下,站在一棵松树旁,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对面很快接听,语气带着一点意外和惊喜,“载川?”
林载川沉静片刻,低声道:“小婵。”
听到他的回应,信宿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林载川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那好像是在广袤沙漠中迷路的人,茫然的、彷徨的,迷失方向。
信宿站起身,推开了窗,刺骨的寒风登时吹散了房间里让人昏昏欲睡的温暖,他平静回答道,“我在。怎么了?”
林载川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楚,“我知道父母的死因了。”
信宿顿了顿,同样地低声问他,“你感到很痛苦吗?”
现在的感觉到底能不能称为“痛苦”,林载川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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