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在德令哈(82)
食品袋往不锈钢的盘子上一套,就把宵夜端上了桌。苕皮、五花、豆腐干……次第摆放,在暗淡夜光的笼罩中甚至拍不出令人垂涎三尺的照片。
这种烧烤一般不会太卫生,可就是有让人欲罢不能的魔力。
考虑到丁俪的接受程度,池念和奚山没让她去两个人平时吃惯了的路边烧烤,进了家挺有名的店——店面不大,甚至有点脏,但人声鼎沸几乎插不进嘴。
“老板,三个人!”奚山说话靠吼,找到一个靠外面的位置后让池念和丁俪先坐。
他去点菜了,池念紧张地观察丁俪的神色。
虽然刚才在酒店时,丁俪没对奚山表现出任何意见,甚至夸了一句奚山外形不错,对长辈也体贴,可池念还是很不安。
在池念的记忆里,丁老板从来都不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她的座右铭是“细节决定成败”,有强迫症和重度洁癖,从来都见不得池念卧室乱七八糟。丁俪自律,强势的作风从公司延续到家里,老池都不敢和她正面抗衡。
这样的一个人,会忍受油烟、沉闷的暖空调以及重盐重辣味精超标的烧烤吗?
池念的忐忑一直维持到奚山回来,丁俪始终没说话,保持着饶有兴致的目光四处打量,还彬彬有礼地对奚山说了句“辛苦了”。
一张很窄的桌子,丁俪和池念相对而坐,池念见他来,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奚山拉开凳子前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坐到池念旁边:“不知道阿姨有什么忌口,我就点了些素菜。”
池念在重庆被奚山惯得无比嘴刁,闻言抗议:“那我喜欢的烤脑花呢!”
奚山弯了弯眼睛:“放心吧,两份都是你的。”
池念满意了,托着下巴给丁俪安利:“妈,这家烤脑花可好吃了,一会儿你真得尝一尝。我以前也不吃……”
丁俪安静地听他说,等池念安利完毕,闪着一双星星眼望向她,才说:“肯定很好吃,你来重庆之后气色都好多了……看这脸上的肉。”
说着伸出手,隔着桌子迅速捏了一把,池念在奚山面前被老妈教育,一时有点挂不住脸:“我没胖。”
“没说你胖呀,健康。”丁俪笑眯眯地,“小奚很会照顾人。”
她这句仿佛变相承认了池念和奚山的关系。
池念一愣,没领会自家老妈的脑回路,“啊”了声,正准备说点什么,丁俪又朝毫无防备的奚山开了第二炮:“说起来,小奚,你们认识这么久了,宝宝也没跟家里人提过。我现在就知道你比他大几岁,但是其他的……”
竟然是要查家底。
“妈。”池念怕奚山不高兴,打圆场道,“这种问题你怎么直接——”
“我妈是普通职工,工厂的财务,今年七月退休。”奚山不妄自菲薄,也没特意炫耀自己,“我么,大学毕业之后跟朋友一起创业,三家店。换作北上广深,可能这点事业不太过得去,在重庆,每年还有挺多结余,养活自己完全没问题了。”
丁俪饶有兴致地问:“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
伤疤猝不及防被触碰,池念害怕奚山受伤,不肯让任何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提及这个话题。可现在,奚山主动地亮了出来。
他语气平静,神态放松,端着一杯茶水荡了荡,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爸以前是中学老师,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去世了。”
若非池念知道内情,几乎要相信他这些话。
他情不自禁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奚山的鞋,对方很快也像对暗号一般碰回来,眼角扫过池念担忧的目光,睫毛飞快地一翕动,仿佛在让他安心。
池念叹了口气,用喝水掩饰自己的忐忑。
丁俪表示着遗憾,向奚山道了个歉,奚山毫无破绽地接受,并补充了一句:“我和他感情不深,阿姨没必要说对不起。”
丁俪吃过的盐比他们尝过的米饭都多,立刻从奚山这句话中听出了晦涩的言外之意。她皱了皱眉,直觉面前这个看似热心又开朗的青年不太简单,好似藏了点深沉,但这些又不至于让她为池念担忧——
毕竟很多小心思没用在池念身上的话,就没必要纠结太多了。
他们聊了几句,烧烤很快端上来。素菜垒在一起,烤脑花还要再等一会儿。
美食当前,池念很快也没了和丁俪纠结这些的意思。他熟门熟路地拿起一串苕皮,在盘子里拆了,端着小碟开始吃。
“好久都没吃过宵夜了。”丁俪感慨。
说完这句,她也不再端着富太太的架子,捏着一次性筷子夹了几根韭菜,熟练地蘸醋,姿势宛如随便一个在街头宵夜的女人。
池念出生时,老池的公司已经颇具规模了,他也从没见过父母“白手起家”时具体的模样,只有几张照片被套上了90年代复古的胶片感,不知全貌。他咀嚼动作停了半拍,看向面前,竟觉得丁俪很陌生。
丁俪抬起头,嘴角嫣然的笑意不散:“干什么?我和你老爸以前忙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空隙时间蹲在街边吃面条是常事。”
父辈的辛苦就在三言两语间,变得再具体不过。
池念心情复杂,“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吃。他不知道,丁俪吃宵夜时粗中有细,哪怕津津有味,目光却始终盯紧了他和奚山。
豆腐皮在竹签上摇摇欲坠,池念没注意到,突然断掉半截急速下坠。
“啊!”
池念短促的感慨还没发出来,一只手掌垫着纸巾,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差点掉到池念身上的豆腐干,随手裹了,放在桌角边缘。
奚山又撕了张纸,凑到池念眼皮底下,头也不抬。
“谢谢哥。”池念条件反射地说,擦了擦自己满嘴的调料。
这句话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池念说完,不经意间抬头对上丁俪玩味的眼神,顿时有点脸热。他不声不响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继续把苕皮拆成几个小块,夹到奚山的碗碟中。
冬夜,热烘烘的店铺,烟火气浓烈,裹挟烧烤扑鼻香味后是一层暖色调滤镜,安抚所有寒冷与饥饿。
池念不经意间地对上奚山的视线,那双眼里漾出一点光。
一顿宵夜吃得有惊无险,结束后自然又要送丁俪回去。
已经是深夜,酒店门可罗雀,门童前来迎接丁俪,刚打开车门,她不由分说“啪”地一声关闭了。池念诧异的询问还没出口,丁俪看向后视镜。
“抱歉,小奚,我有几句话想对念念说。”丁俪温和有礼,却不容任何反对地说,“能麻烦你回避五分钟吗?”
驾驶座上,奚山点点头,顺从地解开安全带下车。
车窗半开着,池念目送奚山走到酒店前的小广场角落,随便坐在台阶上。奚山在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接着又拿出刚从烧烤店顺的一块钱塑料打火机,红光一闪,接着烟雾缭绕,他放松地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池念看得有些出神,丁俪叫了他好几声才僵硬地扭头:“啊?妈……”
“你今晚还要回他那边去吗?”
池念被她一问,越发觉得自己和奚山纯洁的、只是接了一下吻的关系朝着不可描述的方向一路狂奔,解释也不是,不解释更不好,最终选择了沉默。
而在丁俪看来沉默等同于默认。
她靠在丰田后座,抿起嘴唇——枫叶色的唇膏掉得差不多,她这时不像往日,总撑起自己的脊梁骨想要为谁遮风挡雨,安静地陷在座椅中,终于露出了一点疲态。车内光线昏暗,池念看不清她的眼神。
“妈。”池念试探着叫她,“你是不是对我特别失望?”
犯过大错小错,闹过离家出走,冷战过整整半年……但那些时候,池念没想,也没问丁俪,“你有没有对我失望”。
也许重庆湿润的冬夜有某种魔力,冻住了他的理智,于是感性情绪支配大脑,很在意、又很怕得到答案的问题就这么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