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但也不是你的车吧。”
他的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
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对方长得太对他的胃口。
没错,屠家唯一的大少爷屠景天在他妈过世后就处处与自己的老爹作对。明明是中医世家的传人,却跑去读了西医。明明已经毕业了,却不想着回医馆分担责任,又跑去念什么博士,还整日里嚷嚷着要去国外留学。他爹最讨厌他下棋听戏浪费光阴,他就偏偏对这两样事情乐此不疲。
整个暑假里,屠景天白天到处下棋,晚上就去各大戏园子茶楼里听戏,听完戏还要请人吃夜宵,不闹到天色大白绝不回家。
他如此放浪形骸,把屠老爷子气得半死。却只有一点绝不触老头子的逆鳞,就是不进脂粉堆里和女人瞎混。屠老爷子觉得自己的儿子总算不算一无是处,还知道洁身自好。他却不知道,屠景天这哪里是洁身自好,他是压根不喜欢女人!
屠景天打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女人,只喜欢长得漂亮的男孩子。
就像是眼前这样的,漂亮,英气,又有点不讲道理的模样,简直就是他的心头好。
他上一个捧的戏子,秋月班的小龙华就是这样的美人。可惜对方不喜欢男人,只把他当做兄弟。小龙华讨媳妇的时候他还随了一百块,又送了一支东北大人参当做贺礼。
“哦,我认出你了,你是刚才那个大夫。”
坐在车上的男孩笑了笑,眼镜弯弯的像个小月亮。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骗子了对不对?”
屠景天没想到他刚才也在现场,顿时起了搭讪的心思。
“对,我一到现场看到那人虽然哀嚎不止,但是面色正常,就知道事有蹊跷。等我蹲下来细看,就发现地上洒得并非人血,更加确定他就是个借机碰瓷的骗子。那两个帮他搭腔的男人必定是他们的同伙。”
“那你是怎么动动手指,就让他又笑又跳的?”
男孩听得入迷,一手搭在扶手上,朝着屠景天直眨眼睛。
“不过是中医穴道的原理罢了。”
“我看平江不肖生的书里有点穴的法子,还以为不过是文人杜撰,居然是真的么?”
少年惊呼一声,主动拉起屠景天的手左右翻看,口中喃喃不已。
他这可怜可爱的模样简直是击中了屠景天的心窝,若不是还惦记着有一句棋,当下就想约这小朋友去哪里坐坐,边喝茶边聊天。
“我说你们到底走不走?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黄包车夫等不耐烦了。
“走走,快拉车。”
“不,不,我赶时间。”
一切又回到原点。
“别争了,你们谁出的钱多我就拉谁。”
“我出两块。”
少年从兜里掏出两枚亮闪闪的银元。
“好好,这就走。”
从这里到城隍庙的车距给五毛都嫌多,车夫当即弯下腰准备开始跑。
“我出五块,五块……”
屠景天不甘示弱,也掏钱包。
“怎么了?”
“钱包……没了?”
屠景天把浑身上下的口袋摸了个遍也没找到。
难道是刚才乱哄哄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那没办法啦。伙计,走……”
黄包车绝尘而去,屠景天一脸懊丧,脱下西装甩在身后,一步步地往城隍庙方向走去。
等走到茶楼,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十多分钟。阿三双手捧着衣服,站在茶楼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姗姗来迟的少爷后急忙迎了上来。
“少爷你怎么比我还要迟到?那些棋手还有您的棋友都来了。少爷先换衣服吧。”
阿三看着他家少爷狼狈的样子,心想早知道应该再带一双鞋子来的。
昨天下了雨,老城厢这边排水系统不好,屠景天为了赶时间只好穿羊肠小道来。结果弄得白色西服的裤脚和皮鞋上都是泥泞和水渍,不比西服上的血渍好到哪里去。
屠景天换了衣服上二楼,面色很是不好。
下棋犹如打仗,他这是还没开仗就已经输在了气势上。
对方比他先到,就是以逸待劳。他迟到不但输了阵势,而且这一路走得呼哧带喘,精力先消耗了一半。
“屠少爷到!”
一上到二楼,原本各自聊天的众人纷纷起身相迎,对着屠景天拱手作揖。
“我迟到了,该罚。”
屠景天拱了拱手,“一会儿下完棋,不论胜负,我都在得月楼摆一桌酒给各位赔罪。”
“摆酒?你有钱么?”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屠景天一愣,只见一个身穿月色长袍的少年从桌后方走上前来。
“屠少爷,又见面了。”
十八岁的何文宣笑了笑。
“意外么?”
————
这局棋,屠景天毫不意外输得一塌糊涂。
这位从扬州来的“金丝白玉剑”人如其名,落子犹如白虹贯日,又潇洒又漂亮。虽然因为年少傲气所以火候略有不足,不过算力绝佳,又时常做怪招变招,几个回合下来就把屠景天的老将逼得无路可走,只好投子认输。
“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输了。”
屠景天倒也潇洒,不做无谓的挣扎。
“你今天的棋少了口气,自然不好。”
少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皱起眉头,“真苦。”
因为是夏日,老板按照屠景天往日的习惯给众人上的是苦丁茶。少年人哪里喝得惯这个。
“阿三,让掌柜送一碗冰镇酸梅汤来。”
屠景天可见不得漂亮小男孩吃苦,哪怕是苦茶都不行。
“你都没钱了,一会儿怎么请客?”
何文宣也不客气,端起酸梅汤干了半碗。
“我没有钱我可以赊账啊,我可是少爷呢。少爷除了坐黄包车,吃饭喝茶买东西都是可以赊账的。”
屠景天哪里猜不出来,自己的钱包应该就是给他摸走了。没想到这少年不但是个棋手,还是个偷儿。
“啧,没意思。”
何文宣把皮夹往桌上一扔。
这空空妙手的绝活是他的同乡兼棋友侯剑秋交给他的。目前屠景天是他第一个受害人。
“其实你今天不用做那些陷阱,凭你的棋力照样也能赢我。为什么要搞那么多盘外招?”
“谁让你放出消息,说我们扬州的棋手都是沽名钓誉之辈。小爷我就要给你个教训。”
何文宣掏出一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申报》,摊开后指着“杏林生”三个字,恨恨道,“是你吧?就是你!你倒是骂痛快了,没想过被你嘲笑的人该怎么办么?上海是华东最大的象棋码头,他们这些人都是靠下棋为生的。丢了名声没有棋下只能回家种地。你倒是骂得痛快了,有想过别人么?”
“我,我……”
屠景天从小就是个被宠坏的少爷,活得随心所欲,哪里会想到自己的一篇文章会害得别人走投无路,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承认我今天用的盘外招是卑鄙了些,害得你出尽洋相。你要是不服,尽管来找我。我住在淮扬会馆,你来的话报我名字就是,何某随时恭候。”
何文宣虽然貌似好女,性格却是江湖气十足,说着便抬脚离开。
屠景天看着他神神气气的背影,只觉得先是一阵面红耳赤,又是一阵脸红心跳。
他恍恍惚惚地坐下,把他喝剩下的半碗酸梅汤一并倒入口中。
“少爷,您没事吧?”
“阿三……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话。”
屠景天想起了什么似得,突然站起来,往楼下看了半天没找到对方的身影,怅然若失地低声道,“他凶巴巴的样子真好看……”
当天夜里,屠景天难得没有在外面过夜,早早回家。他小姨见他一身狼狈,表情又呆愣愣的,还以为他在外面遇到打劫了。结果一问之下,居然只是输了棋而已,不由得感到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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